文/劉克襄
很多地方闢建炭窯,往往也當做生產事業。為了生產和輸出木炭,炭窯位置往往選擇交通便利,樹木繁茂之丘陵。北部林口、中部三義和南部大樹都是我熟悉的炭窯集中地帶……
從千禧年邂逅以來,我在深坑猴山岳山區認識的林家草厝,燒煮東西都是用桶裝瓦斯。因為草厝處於隱密森林的高地,除了泥土山徑,並無農路可抵達,因而瓦斯桶,都是逐一從山下扛上去。
以前老人家體力還可以,都用柴架扛負。後來年紀大,無法負荷,轉而靠義工幫忙為多。扛上去的瓦斯也不只是煮飯燒水,有時山友泡茶也需要。瓦斯得來辛苦,老人家使用自是珍惜。草厝因而有段過渡期,以木柴、木炭和瓦斯交相替換,做為炊煮的燃料。森林裡到處可撿拾木柴,但木炭便得來不易。
昔時木炭有一生動的台語暱稱──火炭,清楚告知,此炭的形成乃透過窯火燜燒的形式。不過,現今要看到木炭已不多見,遑論遇見一座炭窯。
上世紀末初訪時,看到林家的灶房裡仍有木炭,我驚奇不已。山下都鮮有此物了,老人家從何購得。探問下,二阿公給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自己製造。
以前山上無足夠乾柴,不管更早的煤球,或者瓦斯都難以扛上山,他們只好沿襲老祖先的方法,在森林裡興蓋炭窯,取材燜燒,自製木炭。
炭窯就在草厝不遠,水田旁邊的一棵老杜英樹下。約莫秋天時都會清理和整修,一邊到森林裡尋找適合的相思樹。鋸斷成一公尺半左右的樹幹,往往要先陰乾,備妥於旁。
燒炭若一起火開窯,往往就不能停,縱使雨天都無法間斷。因而燒炭時間往往選在二期稻作收割後。此時雨季較不明顯,農民忙完稻作,擁有充裕的時間可看顧炭窯。
我問燒炭時可否通知一下,想要專程來探看,但阿公們重聽,話講不清也難以溝通。後來,二阿公太太跟我做了一個奇妙的約定,我從住家土地公嶺方向往山上遠眺,猴山岳這頭林子裡若有濃厚白煙,從森林裡緩緩飄出,那就是燒炭了。
我覺得這不保險,等看到白煙裊裊時,燒炭恐已過一半。我希望能從頭到尾體驗,因而不時上山探問,終而取得一個明確的日子。
猴山岳山腹環境潮溼,炭窯其實並不多。從炮子崙上山,來去多回,目前只記錄一座。去年在古道旁,好不容易又挖出一座,周遭不少穿山甲的土洞。
燒炭的地點並非每個地方都合宜,台北盆地西北邊環境乾旱,還有背風的環境都頗允當,林口台地和大屯山南麓一帶便常見炭窯。台灣其他淺山環境也有,但使用的木頭不一。北部和苗栗山區偏好相思樹,南部可能會選擇龍眼、荔枝和黃荊等樹材。
很多地方闢建炭窯,往往也當做生產事業。為了生產和輸出木炭,炭窯位置往往選擇交通便利,樹木繁茂之丘陵。北部林口、中部三義和南部大樹都是我熟悉的炭窯集中地帶。深坑山區,興蓋炭窯主要是為了自己使用,林家草厝便是一例,而且恐怕是最後的。
早在燒製之前,阿公們已把樹幹逐一晾在外頭,充裕地備便。有的還特別剝皮,何以如此,阿公說質地會更好。但不剝皮的,比較容易點燃。
一開窯,隨即密集排列。端進去後,枝枝豎立。排妥後,再以磚頭或石頭,加上溼泥土混合,緊密封住出炭口。另一端是加熱口,可添柴燒窯,日以繼夜不停的燃燒。製作過程費時費工,跟春日採茶的忙碌完全相似。
炭窯的構造相當簡單。窯內設計一個扇門,與主窯間隔一道牆。牆上僅留一個小孔,可以將煙和窯火引到窯內,以高溫悶燒的方式,將內部水分逼出,脫水炭化。緊接,封閉加熱口和頂部的排煙孔,讓餘熱的陰火,將樹幹再燜十五天左右。
等開窯時,木材就會燜成黑色的木炭了。
這一過程經常熊熊烈火,溫度可高達四、五百度,燒製者往往得視情況添加柴火,或者停止燒窯。關於溫度如何探知,我問過阿公,他悠緩答以,那時候,手摸了就知道。泡茶靠手測溫,製炭也如是判斷,這是何等經驗呢,委實難以描述。
開窯那天,看到暗黝的木炭取出時,心情特別悸動。畢竟之前,親眼看著質地堅硬的樹幹送進去,彷彿是抬著一具具沉重的植物大體。怎知出來是如此清楚的輕盈,彷彿生命再怎麼成長茁壯,終究還是這樣的微不足道。突然間,有種抓不住什麼的莫名失落,久久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