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客廳現在的沙發是乳白色。好久以前,沙發非常翠綠,彈性極好,我定期擦拭、塗抹保養液,但一件家具再怎麼保養,它始終要承受家人與客人的重量,彈性漸漸疲乏,座椅與靠頭之處逐漸磨損,而有了皺紋。直到把它汰換了,才開始想念它。一件滿載回憶的廢棄家具,就像一個走失的朋友。
孩子,你在綠色沙發上學會人世的第一次翻身。
當時,我剛幫你洗澡,平放沙發上,仔細擦抹乾淨。只是把毛巾擱到茶几上的一個瞬間,你翻身,三百六十度跌落地板,後腦勺著地。痛、痛,你無法解釋的痛楚剎那間脹滿體腔,你發抖、牙根打顫,隔了好幾秒,才放聲大哭。很多的成長、好多的痛,都這麼不經意地,說來即來。
一件沙發新了、又舊了,好多的人來來去去,都是因為你來到這世界,他們來看你,外婆祖、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嬸嬸、姑姑……在你看不懂人間的時候,一一來逗你、祝福你。
外婆祖還住了幾天。你還記得這位慈祥的老人嗎?慣常梳髮髻,抹淡淡桂花油,著深綠碎花袍、踩織繡的布鞋,說話腔調溫厚,很像合唱團的中音,但從不擔心被高音搶風采、被低音奪走地盤。她的中音由中氣發聲,輕緩地「說」,就是無法忽視的「說」。我從小就這樣看著她,直到她中風。她記不住孩子、孫子,可她記得她這一生都活得優雅。孩子,我的外婆、你的阿祖,是我見過最從容的病人。
我與外婆的記憶交織,是騎單車,載漁貨給外婆。金門雖小,卻不是每一個村頭都享有海洋資源,父親與村人捕魚後,在伯父家堆擺漁貨,伯父粗分螃蟹與魚種,為幾個等量,母親拿水桶裝著分配的魚,其中一部分委我騎單車,載往頂堡姑姑家,以及榜林村她的娘家。
我跨上沒有變速齒輪的單車,出發。路,高低起伏。來回一趟,上坡與下坡一樣多,但總覺得無論來或回,總是上坡路。
我喜歡騎車到榜林外婆家。木麻黃立兩邊,它們蔭姿態在路上,好像一球一球的山洞。涼,以及涼。我常在轉進榜林的入口,遇見大舅與二舅。若趕上西瓜收成的季節,我載去了魚,換成西瓜回。有時候西瓜還生,舅舅也不會讓我空手回,載回後放進米缸,隔幾天,西瓜就熟了。我喜歡米缸的氣味,我去檢視西瓜時,總要聞一回。它代表熟了、紅了,它也在說著,一個孩童深刻的期待。
孩子,地球沒有變得更大、更飽滿,但我們對於滿足與幸福,總是感到欠缺。記得嗎?你擁有的汽車玩具,從持有一輛到一整箱。一輛汽車可以玩一個禮拜,到後來,一整箱玩具,也占據不了你一個下午的遊戲時光,孩子,關於擁有,我們除了不斷前進,是否也要學習後退?
我記得外婆看到我,以及不多不少的餽贈,她的臉亮了起來。外婆不缺我載去的魚,但知道那是女兒的心意,雖然魚啊、蟹哪,都非常地腥。騎車往外婆家時,我不知道它是榜林村99號,搬遷台北後,過年過節,母親叮囑我到郵局奉寄現金,才知道確切住址。我只幾回,幫母親代筆寫信給外婆,到了八○年代,離島開放通話,母親再不曾讓我寫信,僅定期讓我寄上現金。幾年前,外婆過世,我沒再寄過現金袋,但清楚記得填寫封條,得先簽名再糊上。我曾經糊了再簽,幾乎畫破封條。
有一年,我與母親回鄉投票,第二天載著她到處訪親,一起騎進榜林。到底是哪一條路,通往外婆不在的外婆家?我們誤騎了好幾回,才找到這塊好久不見的門牌。
門前有狗,黑溜溜地吠,雖綁鍊條,獠牙依然驚悚。我跟母親都怕狗。我拉著母親衣角,讓她別再靠近,母親執意往前走,邊喃喃說,「你是一條好狗啊,阿彌陀佛。」狗是懼於佛號還是母親緩進的溫柔,邊惡吠邊後退。這時門開,表哥阿峰回鄉,適時吆喝。惡狗瞬間變成好狗,乖順趴伏門前,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我們。
外婆中風那幾年,住在裝有冷氣的廂房,表哥與母親聊著時,我打量廂房生鏽的鐵窗。我沒跟母親說,前一晚我夢見外婆了,不記得夢的細節,只是哭得傷心。又隔了幾年,我的媽媽、你的阿嬤過世了。當時,我帶你造訪馬祖東莒,父親來了電話,「你阿母、你阿母,她走了……」我的慌張無助,你都看見了,急忙打電話給你叔叔,知道母親送往急診室。我們不在醫院裡,但仔細聆聽種種動靜。母親沒能回返,一句話、一聲喊痛的聲音都沒有。孩子,就像你初滿三個月大的翻身,一個翻轉落到地板,沉默了許久才哭出聲音。對於痛、以及很痛,我們的最初反應都只是「啊」的一聲,再開始它無止境的哭泣。
母親走了,我更常回老家。我已經沒有自己的房間了,你跟姪女都在這一年讀大學,住進老家,幫忙照顧爺爺。我更多的時間是坐在客廳,陪父親看電視,也看著許多傷心。我練習累了,坐在沙發就能睡,想著老家最早是一組木製沙發組,後來換紅換綠,現在是一組褐色沙發組。
這組沙發耐用極了,留有爺爺、奶奶餵食你晚餐的照片,也坐著我對母親的思念。有一晚,父親洗澡後,裸露皺巴巴的手臂,完全不需要父親叮囑,你拿好保養霜,幫著塗抹。
孩子,謝謝你長大了。你不知道,我才是一顆草莓,對於什麼才是愛,才開始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