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對於同代人的指稱感到十分迷惑。
那樣的標籤,究竟涵蓋了哪一段時間;傳達了什麼模糊卻又具體的共同情感?那會是負載著一整個世代的養分,同時,也承接著一整個世代的無趣嗎?撕黏那樣無法徹底婉拒的純白標籤後,是否殘存的碎紙與黏膠,依舊會在什麼時刻,在哪一道時代的牆上,哪一頁寫真記事裡,對她起作用?
當他們談論那些屬於同代的記憶時,一步之遙,恐怕就到達不了歡笑話語的浪尖。即便她也有年輕時代瞬間過去,在話語之間四處散布的驚慌,但總是,若無法存在於故事最初的背景裡,個人情感,便會被無限的推遲了。
想想,她的確沒看過那些隸屬同年級,童年歲月的卡通影片,自然不會哼唱那些當時耳熟能詳的主題曲,就算會,也是其後的懷舊流行,在後來的時間裡反覆在人們口中學會的。
她出生時,八○年代正好是個開端。知識青年口中拘謹啟蒙的時代,對她而言太早又太短。在八○年代末與九○年代的接續之間,那時的他們是不是已經在都會的密閉房間裡,看過一遍又一遍,不變的楚浮與高達。李歐卡霍、尚賈克貝內、盧貝松、大衛林區、文溫德斯、葛斯范桑。許許多多那些她後來在不同時空認識的名字。她弄不清那些讓他們嶄露頭角或是成為生涯代表作的電影,是否已經在那樣的時代,紛紛飄洋過海,來到渴求情感與知識的台灣城市青年面前。如今那樣的脈絡太長太複雜,蒙昧散漫如她,也沒有心力去重新檢視了。
到她能稍稍理解時代的痕跡時,已經跳接到九○年代。錄影帶店林立,她所處的小鎮上也有一家:窄隘的空間,一樓擺放新進或熱門的影片,二樓的陡梯上去,是一些卡通影片與其他。裡面尚存一個年齡與性別都被限制的禁步空間。
她總在放學之後,一個人,沒有邀集同伴的,去租那一部部的錄影帶。那時盛行的香港電影裡,無厘頭還只是無厘頭,不是後來的諷刺經典。神乎其技的賭神系列,對童稚的她如魔術般的戲法。也看喜劇國片。還有日本卡通:如已隨時代更名的《小叮噹》;高橋留美子的《亂馬1/2》,著迷於其中變身的趣味,也不會明白後來藉以析論的性別雙身的意義。
她只是在歸還的期限內,再次倒帶,重複播放那些片段。那段快樂的錄影帶時光,勢必也就遮掩了當時電視上流行的一切,那些即時被認領的集體記憶。
彼時,她以為錄影帶是獨自生產出來的,陪伴人們消磨時間的物事。她還未曾走進電影院,不明白當時所謂的錄影帶,是從螢幕裡即刻接收的影像訊息,漸漸退下來的延遲過期的後製品,它們的存在也並非依存在同一段時光的回聲中。而她的記憶就蟄伏在那些物件與物件的時差之中,像是對那些延遲時刻的補述。
只是那樣參差跳躍某段時間的形式,一直存在於她的生命裡,甚至在她的表達裡。不只是物質的(跳過了BBcall,電子雞、Walkman,後來的CD Player);也是情感的:那種獨自一人的孤寂,也跟著這樣保存了下來。
某些時候難免,無法連接,也無法對上他人的記憶,像個錄影帶裡消磁的雜訊,急於被略過;或是一個在每部電影間走走停停,來路不明的幽靈人物,出現了卻永遠列不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