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松是一味常見的香藥。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也不得不說甘松在其中的存在,像個不容忽視的顯眼包,我不知道它那帶著土氣的腐木味,如何透顯出「清涼」?不免揣想,是否有以臭剋濁、化壅為朗的作用?也就是常說的「以毒攻毒」。若是如此,那它真是香氣中的逆增上緣。
古代的合香方,今日做起來多半不好聞,尤其是加了甘松的方子。偏偏在唐宋時期,甘松是一味常見的香藥。鑑真和尚東渡日本,所攜帶的香藥中就有它的影子,《香乘》中收錄的含甘松香方更達數十種。以至於在復刻古方時,怎麼也繞不過「甘松」。
「甘松」之名,取其根部燃燒後能產生一種甘甜的松木氣。但網上香友對它的評語多半不友善——有人說「像臭腳丫的味兒」,也有人乾脆稱之為「臭香」。我自己則覺得更近於腐木味。無論哪種比擬,都讓人退避三舍。每當我用甘松做香,總忍不住感慨:「古人的審美,真是超於常人。」不論生聞或燃聞,都能明顯嗅出甘松獨特的氣息。當然,也許是因為我不喜這味,才更覺它突兀。
甘松常加於表現「冷香」的合香中,大多位居君臣佐使的「佐」位,意在輔襯。前些時候我依循古方,製作了梅花香與冷金香,這兩者無獨有偶都用了甘松。前者雖名「梅花」,實則無梅花,而是模擬其香氣。古人擬香之風頗盛,正如今日我們說「太陽餅裡沒太陽」一般。
古人要表現「冷」,常用龍腦、薄荷,甚至細辛、白芷,四者取其一二即可,並非樣樣必然;唯獨甘松,似乎不可或缺。這點我始終不明所以——為什麼非它不可?為什麼不能省略?於是那幾日製香,屋中瀰漫著甘松特有的氣息。兩三日後氣味漸淡,不過偶爾仍會竄入鼻端,刷一下存在感。一直到香材完全風乾、密藏,氣味才終於消失。
詩詞中言「冷香」,常以「清冷」二字形容。但我每次讀到,總覺刻舟求劍,捉摸不得,只能全憑想像,畢竟沒有實物可驗。若拆開來說,「冷」還易懂,冰寒之意;而「清」呢?是乾淨、清涼、爽淨,還是清靜?我所知有限,總困於這詞的多義。
年少時讀張恨水的《金粉世家》,女主名喚冷清秋。我想,「清冷」大概帶著暮秋的涼寒與蕭瑟,甚至孤絕。老輩人取名講究人如其名,冷清秋三字,恰如她的性格:清高、孤潔、不屑權謀。歷經生活種種不堪後,她逐漸蛻變、清醒,最終激發出一股追求自我價值的堅韌毅力。
這不正是「未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的寫照?梅花的香氣,出自寒冽之中;冷清秋的勇氣,也是在生活的殘酷中淬鍊而成。凡成就,皆須經歷一段長短不一、甚至不忍直視的煎熬歲月。
在等待香氣相融的一個多月裡,我不時想著:這加了甘松的線香,會散發出怎樣的氣味?
日復一日,直到秋後試香。初聞時真難以定義,我從未聞過類似的味道。香臭難分,好壞難辨,身邊也無人可議,只覺得隱隱有股樸拙的蒼古,此處的「蒼古」不是褒義,而是近似於封閉多年的木造結構建築中的氣息。簡單地說,燃燒時一點也不討喜,但奇妙的是,當線香燃盡後,空氣中竟透著直沁心扉的清涼。即便是秋老虎的熾熱天氣,也被這股氣息一掃而空,換來明澈爽淨,如苦茶後的回甘。以至於後來只要點有甘松成分的線香,都會待它獨自燃盡再進房。我只取餘味。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理,但那一刻,我才慢慢領會「清冷」的真義。
清,是不甜不暖,是爽利淨澈,是峻拔卓犖,也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孤高意味。而清冷之所以清冷,是因為曾經混濁,其精神內核是歷經風霜的頑強不屈,也是陽春白雪的曲高和寡。這是諸香融合後的氣味,只是這種滋味不怎麼討喜,甚至讓人望之卻步。相比之下,大眾還是更愛暖香與甜香。
也不得不說甘松在其中的存在,像個不容忽視的顯眼包,我不知道它那帶著土氣的腐木味,如何透顯出「清涼」?不免揣想,是否有以臭剋濁、化壅為朗的作用?也就是常說的「以毒攻毒」。若是如此,那它真是香氣中的逆增上緣。
若再讓我再做一次冷香,我應該會除去甘松。卻也知道,少了它,也許就少了一分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