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臨床醫學知識是一條一條的辭彙。看過的病人愈多,解釋愈完備,那個條目就愈清晰,最終彙集成一本專科辭典。
電腦斷層掃描。
那是從放射科剛剛上傳到電腦上的最新資料,張醫師下班後一直在等的、最重要的檢查結果,有了這項檢查,病情就可以大致底定:數以百計的束狀放射線穿過人體後,頭也不回地奔向另一端的感應器,訊號經由電腦運算重組之後,在螢幕上呈現橫切的影像。那橢圓形的截面像一幅地圖;整個畫面最亮的是脊椎骨,三道山脊由後匯聚成圓形的山峰,後方有片深色的湖泊,脊柱安靜漂浮湖中,是草木蒼翠的島。
走下山峰,右邊一片半月形的沙灘是脾,淺淺擁抱著潟湖般的胃袋;胃上的皺摺在黑白影像上看起來,像潮汐沖刷過的海岸。而最大的灰色三角形草原是肝;樸實,無聲,常被人遺忘。
然後他看到那塊腫瘤。
那是落在草原中央的一個天外飛來的隕石坑,隕石坑很深,底部一團糊糊地爛泥。再看更仔細一點,隕石濺起的泥濘,潑灑到周遭的草地,形成一些四散的深色區域。接下來顯影劑灌注其中,把隕石坑填滿了亮白色的液體,安詳而靜謐,像是月光下的湖泊。
「肝癌。」張醫師盯著那幅地圖良久,陷入沉思。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臨床醫學知識是一條一條的辭彙,而辭彙底下密密麻麻羅列著的,是像疊在廟裡供有緣人取閱的遊地獄圖一般,由無數受苦痙攣的人臉與呻吟所堆砌成的解釋。看過的病人愈多,解釋愈完備,那個條目就愈清晰,最終彙集成一本專科辭典。
學生時代,他總是欽佩於他師長一輩的看診功力:那彷彿魔術表演一般,握了第一次見面的患者的手,馬上做了初步診斷──「甲狀腺機能亢進」。
「你知道嗎?甲狀腺亢進的病人只要看一眼就可以診斷出來。」病人離開診間以後,鬢髮灰白的資深醫師轉過頭,對穿著白袍直挺挺坐在後方板凳上的他說:「幾個特徵很明顯:凸眼、削瘦、容易緊張、手心出汗,你跟他第一次見面握手就應該要看出來。這種眼光要靠經驗的累積,所以盡量多看病人,病人會教你很多事情。」他視線越過老醫師鼻梁上的厚重鏡片,眼睛周圍的特徵在老花眼鏡折光下略為放大;即使隔著這樣的距離,他還是可以清晰地看見玻璃之後臉部的毛孔、濃密的眉毛,以及眉毛下那雙眼睛,沉澱著看遍各類疾病表現之後的淡漠與淵博。他覺得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像海,各種只會在書本角落出現的罕見疾病悠游其中。
從那時候開始,張醫師就很喜歡使用辭典來隱喻他與醫學知識之間的關係,在課堂上也常常勉勵學生多看病人,比多讀書有用。他無法忽視那些痛苦,因此清楚記得每一件病人教他的事,這讓他往往能在疾病們極刁鑽的表現之中,找出正確的診斷。
就像前兩個禮拜,初診進來一位清秀的女孩子。女孩子長長的頭髮,看起來比一旁跟診的四、五個醫學生還小上幾歲,主訴是頻尿以及下腹痛。
醫學生們做完初步問診與檢查之後,幾乎一致斷定這是一個常見於女性的泌尿道感染,沒有發燒或敲擊痛,作簡單的尿液檢驗就可以確診並給予抗生素治療。「還有沒有什麼可能的鑑別診斷?」回到討論室之後,他問。學生們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現在情況似乎相當單純,只要等尿液檢驗報告出來,就可以讓那位在診間外等候的病人帶藥回去吃。張醫師在腦海中翻閱他的辭典,快速搜尋每個條目下方的案例。
「藥物濫用。」
「這個病人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對勁,而且泌尿道感染維持那麼久又那麼嚴重太不尋常了,必須要把吸食藥物造成的膀胱纖維化列入考慮。」
半小時候,報告出來,藥物檢驗陽性。賓果。他走出討論室的時候,餘光瞥見醫學生們崇拜的眼神,好像看到學生時代的自己。辭典中「泌尿道症狀」這個條目底下又增加了一個案例,然後辭典安靜地闔上。
但那終究只是個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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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醫師把診間的電腦關掉,讓那張肝癌影像隨著螢幕的背光一起消失。
已經很晚了,跟診的護理師早已下班,白天總是塞滿亂哄哄病人的診間外長排椅子,現在一個人影也沒有;然而燈還是全開著,光晃晃地,彷彿深夜無人的遊樂園,反而有種怪異的感覺。椅子上留下喝完的飲料盒以及胡亂收成一疊的報紙,走廊晶亮的地板反射著燈光;好像前一刻還充滿人聲的大醫院,忽然受到外星人襲擊之類的,所有人一瞬間就消失了,只有在蒼白的空間中留下他們存在過活動過的痕跡。
穿過醫學大樓的時候,一個穿長袍的年輕醫師跟他打招呼。張醫師先是愣了一下,才認出那是自己早些年帶過的學生。年輕醫師興奮地跟他寒暄,說在他身邊那段日子啟發了走內科的興趣,一些知識與技巧至今仍讓他獲益良多等等;他隨口應和著,心裡想,什麼時候那些毛毛躁躁的醫學生,居然也成為獨當一面的主治醫師了?
張醫師四十來歲,在醫生中還不算太老;但今天晚上他忽然覺得疲倦極了。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的確,這幾年他孜孜不倦地看診與教學,或許是承載了太多靈魂的重量;那些瀕死的喘息、家屬的哀哭、以及健康的人忽然發覺自己即將死去的那種震驚,磨鈍了他的生命,不知不覺中讓他加速老去。
他記起曾照顧過的一個印象深刻的血癌病人,才二十一、二歲,還在念大學白白淨淨的男生,單純因為貧血來就醫。抽血檢查,白血球高達三十萬,急性白血病。
他的狀況並不樂觀,診斷之後病情摧枯拉朽地持續變壞,用了兩三種後線的化療藥都沒效。但大概因為信教的關係吧,病患本人倒相當平靜。
化療藥很快就讓他大把大把地掉頭髮,每次查房,那男生枕邊總會多了幾撮細細的髮絲,頂上也日漸稀疏;那種東禿一塊西禿一塊換毛般的髮型實在不好看,之後他就戴上了頭巾,倒也有種運動風的爽利,除了每況愈下的抽血數據以外,看不出來是一個重症病人。張醫師小心翼翼地用各種旁敲側擊提醒他,病情真的很不樂觀;但病患本人倒心情不錯,話題東牽西扯,扯到了他最近利用化療間的空檔在病房裡寫作的事。
張醫師問寫什麼?大男孩聳聳肩,說:「沒有特別主題欸,就只是單純把我最近心裡的感覺寫出來,寫給以後的人看。」他抬頭看了張醫師。「你不覺得才活二十幾年就要死了,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嗎?無法形容……一開始可能會覺得,天啊,怎麼會是我?我做了什麼壞事才會遭到這種懲罰?但是你接受後就會愈來愈冷漠,好像這是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他喝了一口水,低下頭,看著病床棉被繼續說:「那是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一方面你從各種客觀的數據確實知道病情正在惡化,你過幾個月就要死了,另一方面卻又能清楚感覺到心臟跳動著,呼吸平穩而順暢,肌肉也像以前一樣能隨意收放,一點也不像所謂重病或將死之人。你能想像嗎?我是說,你當醫生這麼久了,你知道看著自己正在死去是怎麼樣的感覺嗎?」
張醫師搖搖頭。「希望有一天,我有機會可以告訴你那樣的感覺。」離開病房前,他誠實地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