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夜了。她往另一座小山，開上去，長長的路上，零零落落的住家，四周溝渠邊種的野薑花，依然發出濃郁的香氣。

七年前，她也曾坐在駕駛座旁，看著別人開往類似這般充滿野薑花香氣的山路。那時，是她趁著上研究所的空檔，幫忙填補一個月幼稚園隨車老師的工作。她已經記不清那時路上的風景了。也許並不是她從來就不在乎風景，只是因為那時的她並不在意自己，不怎麼在意身邊的物事，因此相異的風景對她來說都只是相似的美麗。也因此那段長長的路程，她只記得野薑花，那是她最喜歡的花。真的是沿路都是，野生的，潔白的，一束束盛開，香氣逼人的野薑花。

那座山上的公立幼稚園，一輛輛綁約的小巴士載著蹦蹦跳跳的幼童，分別送往不同的地區，回家。鄉下的城鎮，住家總是間隔很遠，車子緩慢開在崎嶇山路，一個一個接與送。她記得開著她們這輛小巴士的大叔，壞脾氣，總是急急趕著幼童們上車，點著名誰誰誰上車了沒有，好了便用力關上後車廂的門。她都要小心拉著這些孩子以免他們被粗魯地夾傷。

那三四歲的幼童，擠挨在極為狹小悶熱的空間裡，改造的座椅數仍不足。她身上已經抱著兩個較瘦小的孩子，但仍是有孩子站著擠在走道上。有時孩子嘰嘰喳喳地聊著今天發生了什麼，壞脾氣大叔覺得過吵了，便大聲斥責安靜安靜，甚至突然煞車大罵不要說話。孩子偶爾吐了哭了，壞脾氣大叔就會更生氣。孩子們每天在這一段路程受著苦，隔天宛若無事般與同車的朋友玩鬧嘻笑。而每天，她接送這些幼童們，帶著他們出門，帶著他們回到自己的家。

有一次，她送一個孩子回家，那個時常請假的孩子，左手臂的衣袖，總是沾滿兩道黑黑的平行線。她在門口大聲喊都沒有人來接，只好說聲打擾了便握著孩子的手，走進油漆斑駁褪色的青綠色鐵門內，五扇門只開了中間一扇，屋內昏暗，仍可看見前廳堆滿撿來的雜物：紙箱、推車、堆疊倒置的桌椅、塑膠置物櫃。舊物並不如塵，滿滿生活的痕跡。

往狹小通道內部，小心行走，總算聽到一點聲響。她看到孩子的母親，正看著電視，電視在她走近時色彩漸漸淡出，暗了下來，變成一片黑，只聽到電視裡的人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一台映像管已經壞了的電視。她和孩子的母親打了招呼，然後又看到她背後的電視漸漸明亮了起來。孩子的母親帶著些許腔調說，謝謝妳老師。那個總是安靜的孩子睜著烏黑的大眼睛，跑到鐵門邊倚著鐵門看她，她看到兩扇門間的鐵柱塗上一層厚厚的黑油，她看著孩子，以及他衣服上沾染的黑油。每天，她都只能說，再見，明天見。

幼時，哥哥告訴托爾斯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很重要的祕密。這個祕密，就寫在一根難以尋找的小綠棒上，它被埋在山澗旁的某一個地方，只要你能解開小綠棒上的祕密，世界上就不再有貧窮、飢困、疾病；不再有憤恨、怨怒與不堪。尋找綠棒，成了幼年的他極愛的冒險遊戲。他們說，托爾斯泰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這個傳說中的小綠棒。

此刻，她也非常想知道，關於生命的所有祕密。

【關於作者】

林妏霜，宜蘭人。東華大學中文系，清華大學台文所碩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組、台灣文學研究論文獎助。小說／影評散見各報章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