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文壇,隱地(柯青華,一九三七年─)這個人不可不謂是異數了。他編編寫寫六十年:編輯《書評書目》,成立「爾雅」,創辦幾種文類的「年度選集」,影響深遠;其創作,與時俱進,隨生命開展,始於寫小說(一九五○─一九六○年代),繼而寫散文(一九七○─一九八○年代),最後寫新詩(一九九○年代迄今),文學儼然是他的第二生命,四十多種的創作就是最好的見證。
二○一一年「隱地與華文文學」學術研討會,於明道大學舉行,結合兩岸三地的學者十五人進行多面向的研究,為這位「文壇異數」解密,毋寧是對他文學堅持,與文學造詣的歷史定位的雙重肯定。
這次大會邀請我擔任第一場主持人,並特約討論三篇論文,我趁機閱讀會議論文《都市心靈工程師》,多面聚集,更深刻了解隱地。
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曾說:「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他揭示閱歷,經驗的重要,所謂熟能生巧,也就是技巧出於熟練,這是不變的律則,於作者固然有待閱歷、經驗,在讀者也不能例外。隱地人生閱歷豐富,藉文字揮灑的文學景觀,多采多姿。他五十六歲開始寫詩,十八年創作兩百多首,出版了五本詩集,成為詩壇佳話。白先勇為隱地《漲潮日》作序曾指出,隱地開始寫詩時早已飽經人生風霜,已無強說愁的少年浪漫情懷,其詩處處透露出老眼閱世,充滿著臧否人生的睿智、幽默與曠達。這段話既遙契劉勰的觀點,也有助於我們跡近隱地的參考。
白靈〈承載與流動──隱地詩中的船舶美學〉,別出心裁,以隱地解隱地,運用理論,配合圖表,循序漸進,為文壇異數索隱,他發現隱地「船舶美學」表面上雖由自家身體領悟而來,其實隱含更多的是,唯「有限的承載」才能「無限的流動」,藉由不斷向內和向外逃逸、摺疊與一再跨越「文學界線」,才能隱約尋覓出回返自我的神祕路徑,並以十二首詩為例證。
黎活仁〈上升與下降──隱地詩的「未完成性」〉,結合巴赫金狂歡化理論中的「未完成性」,以研究隱地詩歌上升和下降,是作者對台灣新詩的系列論述,可見其用心與抱負。他援引四十多首詩例來印證理論,惟孤證過多,且往往點到為止,未能進一步申述,加上論述中的詩例,也有不少誤讀的地方,例如〈人體搬運法〉、〈吃魚女子〉、〈快樂詩人〉、〈二弟弟〉……等,作者強調詮釋就是誤讀、詮釋是誤讀的補充,但貼近文本,同情諒解載體的脈絡,恐怕是必須正視的課題。至於「未完成性」倘能配合馬斯洛心理學的自我實現,當可構成周延的論述,以窺見更深邃的底蘊。
方環海.沈玲〈隱喻的終極──論隱地詩歌的「彼岸」情懷〉,運用芭芭拉.漢娜的精神分析理論,探討隱地的死亡意象與彼岸情懷,全文列舉二十五首詩例,頗見作者另闢蹊徑之用心。不過,論述援引許多專家理論,未能進一步統整,而流於套用。
文學批評或鑑賞,見仁見智,想像空間無限大,因此,古今中外,相關的論述至為紛紜。然而,詮釋文本,以意逆志,加之以知人論世,還是有助於文學的解讀。隱地是位浪漫文人,也是位理想主義者,這可從他無怨無悔堅持文學六十年得到印證。他深受一九六○年代以來文藝思潮的影響,其詩歌既是現代又是後現代,而以都市詩獨樹一幟。難能可貴的是,他運用中西文學知識、美學,展現生活詩與黃昏期的智慧、歡愉。基本上,他的詩歌處處流露人類大欲望──飲食、男女,此一嚴肅母題。在〈沒有我──論寂寞〉、〈瓶〉、〈風雲舞山〉等詩,則反應存在主義思潮下,對生命的質詢與存在的思考。
〈快樂詩人〉一詩的解讀,最能看出其詩歌的歧義性,論者以為它展現了「投身到時間不在場的誘惑」,也流露「食/性」的「未完成性」要素。其實,它是一首典型的魔幻寫實的作品,呈現披薩店/畫展/詩人之間的意識流動,既寫實又超現實,其弔詭的詩境,真是耐人尋味。
隱地是台灣文壇的異數,集出版家、小說家、散文家與詩人於一身,以文字譜寫生命交響樂曲。他居住台北,堅持文學六十年,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形諸文字,往往成為佳篇,尤其是知天命之年揮灑的詩歌,宛如一幅幅潑墨畫,引發讀者抽象的思維與神似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