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起迄今,每年初春至仲夏,礁溪鄉的田野巷弄間,常見到一位中年男子,戴著一頂棉帽,背個布包,騎著腳踏車,輕鬆愜意地四處逛逛,有時在咖啡廳或阿婆的麵攤駐足,有時在田梗邊或涼亭裡發呆。
這樣的男子,在鄉鎮裡是再平常不過的風景,沒什麼辨識度,但停下腳步與他近距離接觸,發現他操著略帶台灣腔的普通語,每講三句話就會跑出一個英文語詞,布包裡裝的是顏色鮮豔的紫金色索尼筆電,還有一對「詩人般的眼睛」。
有天津父親、高雄母親、前四分之一世紀生長在南台灣、接下來的四分之一世紀到美國、人稱「KC老師」的孫康成,這四年來,因緣際會來到如心中夢土般的礁溪。基督徒的他,卻在佛光山創辦的佛光大學任教,從事與過去學經歷不相關的事情。其猶如一條河流從源頭順流而下,行經它必定會走的途徑;或像山頭霧嵐的隨風流動,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去到哪裡,總之,他來了,他在了,而且他說:「我愛上礁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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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高科技割喉戰
當記者問他貴庚?孫康成笑說:「忘了!」推算一下,他應該是「三年級中段班」,高雄中學和成功大學電機系畢業後,隨著當時的留學潮去了美國,在紐約州立大學念電機所,再到威斯康辛大學電腦及電機所取得博士學位,之後,一頭栽進美國高科技產業,轉眼二十餘年。
表面上看來,是平步青雲的人生。一九九五年,在跨國大公司惠普電腦事業部裡,擔任高階主管的孫康成還主持一個團隊,策略調度跨國界、跨部門大軍,與「敵營」IBM打一場殊死戰,爭奪一筆美國海軍十三億美元專案。當時,他團隊中的每個成員,不論身處何國何處,都必須隨 call 隨到。下了飛機,直奔公司幹活,而不是進飯店調時差。後來,他們贏了那一場美好的仗!團隊卻遭公司無情裁撤。
一邊賺錢,一邊裁員是美國高科技職場的怪現象,他們不要一個工程師在同一個公司待太久,更不可以在同一個崗位待太久,他們要的是隨時保持戰戰兢兢的工作者,不需要他的忠誠度。作為主管,孫康成常常必須面對一份「口袋名單」,裁減一定比例的下屬。因為要裁這個人,就要拚命挑他的缺點,而這是他主管生涯中最難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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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知貪婪斷送資產
一九九六年,因為「離台灣比較近」這樣的理由,孫康成轉換公司來到矽谷(Silicon Valley)。這裡仍是高科技的割喉戰場,但因為有舊金山的秀麗景致,以及加州職場新吹起的休閒風,讓孫康成有了喘息空間。然而,壓榨腦力和裁員的夢魘隨時上演,造成他心中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感。
九十年代,矽谷帶動全球網路風潮,股市吹起網路股投資風,如野火燎原。身為科技人的孫康成,以為自己就是最懂本行,當然身先士卒,信心滿滿,一頭栽了進去,結果,兩千年世紀初的網路大泡沫,斷送了他四分之三的資產。他笑笑說:「這是無知,這是貪婪,本該懲罰。」
這時,他開始想念起台灣。剛好有個機緣,得以重返家鄉,到竹科擔任一家半導體公司高階主管。去國多年,當他從飛機上看到台灣的翠綠大地時,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像電影情節般,眼淚潸然流下來。
這次是在北台灣停留,家人留在美國,孫康成兩地往返,才三、四年,他就覺得累了。也許是年紀和體力,也許是高科技產業的本質,從來也沒有把他「馴服」過,而他,再也不想忍受了。
決定回去美國之前,姊姊剛好回到台灣,約他在台大對面的女書店見面。孫康成的姊姊孫康宜,是國際知名的漢學學者、曾任普林斯頓東亞圖書館館長,更是耶魯大學三百年來首位女性系主任。「我這一生,因為姊姊的關係,和不少文化界人士有過因緣。」提起姊姊,孫康成充滿敬佩和孺慕。那天在女書店,和孫康宜一起等他來的,是佛光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李紀祥。李院長看著自新竹趕來的孫康成,從他一進門就直盯著他,並用手指著他的眼睛說:「你看你,有一雙詩人憂鬱的眼睛!」其實兩人素昧平生,不知道李院長從哪裡看出,這位科技人內在的「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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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獻所長過不同生活
他還記得考上成大電機系那一年,他的聯考分數可選擇台北醫學院醫學系,只因大家都說當醫生能賺很多錢,他卻選擇放棄,「很奇怪,從小我就很討厭賺錢這件事。」他說。
要不要念電機系,其實他也感到茫然,因為書架上擺的都是文學與哲學的書籍,還常寫新詩。但是在那個台灣經濟成長動力萌發的年代,他沒有勇氣棄電機而從文。
也許內在潛藏著巨大、但不自覺的抗拒,他莫名地病了一場,休學一年後才到成大念書。那場病在當年只是個緩衝,病因還宿植在心底深處,以至於年過五十之後,孫康成不願意再擔任半導體產業執行長,卻接下佛光大學歷史系兼任教師的聘書,每年來開一學期的課,教「動畫史」及「二十世紀電子革命史」。他的鐘點費,還不夠支付他在礁溪租小套房、身無長物的極簡生活,甚至用到過去累積的存款,但他不介意,接下來,他要奉獻自己所長,開展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