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23RF
文/袁葦(職能治療師)
那天,他推門進來時已經遲了許久。一百六十公分的少年,坐在我面前卻像縮成更小的影子。背挺得有些僵,但整個人像在努力降低存在感。回答問題時,聲音輕得像蚊子在耳邊低吟,眼神落在地板上,好像只要抬頭就會添麻煩。
他的媽媽說,他功課不好、常犯小錯、字亂,寫作文時,連自己都看不懂自己在寫什麼。他聽著媽媽的抱怨,只是把肩膀再往內縮,好像這些話不是責備,而是習慣了的描述。
我翻開他的資料,大家都忽略了他的智商理解能力高於平均。也沒人提到,他在管樂社吹長號時完全不用看譜,只靠聽覺與身體記憶就能演奏,節奏、音準與動作的同步,是許多孩子練了三年都未必能做到的。可惜,這些亮光在多年挫折中一層層被覆蓋。
他的生命裡有許多重複場景:字輕飄,被說不用心;看不懂樂譜,被說不照步驟;作文字跡潦草,被反覆糾正;小錯被放大,被罰寫《弟子規》,被盯著修正。人生像一場被放大鏡追著跑的比賽,沒有休息,也沒有一次讓他覺得自己「行得通」。
那些年,他學到的不是知識,而是一句安靜卻致命的結論:「反正我怎麼做,都做不好。」這不是自暴自棄,而是長期挫折造成的自我效能崩塌。這種崩塌,是許多動作協調弱、視覺動作整合不佳、書寫困難的孩子最熟悉的心境。
做評估時,我終於看見大人們眼裡沒看到的事。
他握筆的方式像捏著衣角,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掉,既緊張又僵硬;筆尖落在紙上的力道,輕得像浮在水面,線條歪斜,愈寫愈小,小到連他自己都認不得。他不是不用心,而是精細動作與本體覺不足。
他眼睛知道方向,大腦知道字怎麼寫,可一到手上就像塞車,傳輸不順,必須花三倍努力才能寫出別人可輕鬆寫好的字。那一刻我明白了──孩子不是不會,而是寫不出他明明會的東西,他不是問題學生,只是需要方法。於是我們開始調整,一點一點慢慢來。
手指前三指控制訓練、筆壓覺察、直線定位、框格書寫……我讓他用手指比距離、抓長短,在固定大小的格子裡練字。一開始他很緊張,但當線條穩定、字形成型,他眼裡出現久違的亮光。最後,他寫出了漂亮得令人想拍照的字。
我笑著對他說:「你本來就做得到,只是你不知道。」他愣住,嘴角慢慢往上揚。那不是開心的笑,而是終於被允許相信自己一點點的笑。
我給他的第一個任務,不是改善成績,也不是寫整頁,而是「每天練十個好字就好。」不是為了變厲害,而是讓他每天至少有一次「我做到了」。自信不是靠喊口號,而是靠穩定的成功累積。
後來我問他怎麼吹樂器,他說:「就……聽起來知道要吹什麼。」看似簡單的一句話,背後是音準辨識、節奏穩定、聽覺記憶、動作流暢、呼吸控制……這是一種天生的優勢,是許多人一輩子都練不來的敏銳。但在學校,弱項往往是主科,強項卻沒有舞台。
曾經照亮他的那束光,在分數體系中成了無關緊要的事,被放在抽屜裡慢慢積灰。難怪孩子會逐漸不相信自己。
我對媽媽說:「讓他繼續吹樂器吧。多參加音樂,多一點舞台,多一些被看見的時刻。」孩子只要在某個地方亮起來,其他陰影就不再是黑暗,只會是需要陪伴的角落。
離開前,他小小聲地問:「老師,我今天寫得比較好嗎?」我點頭。他的笑容薄薄的,卻亮得讓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那一刻我知道──孩子不是不能學,他只是忘了自己其實很會。如果有人願意陪他,把那盞覆滿塵埃的小燈擦亮,他一定會再度發光。而這一次,他不會因為害怕而低著頭,而是帶著自信,抬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