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齡

讀書會裡，慧姐總是最早到的那位。素雅的打扮，襯衫領口繫著柔和色調的絲巾，眉眼間，是歲月沉澱後的從容與光亮。她坐下時，神情安穩如山，彷彿天地再喧囂，也與她無關。

那日中午，讀書會結束我們續攤午餐。茶香氤氳，閒話家常間，六碟小菜陸續上桌。正當大家準備動筷，慧姐從手提包中取出一把小剪刀。「這是我吃飯的助手。」她笑著說，自然得像從口袋取出一方手帕。

「人老了，假牙再仿真，也不比原來好使。咬不斷的就剪開，嚼不爛的就先處理柔順些，腸胃也不至於抗議。」她說得輕鬆，語氣裡沒有羞赧或抱怨，只有對身體實況的熟稔與溫柔接納，像與老朋友和解後的默契。

我們一桌人先是愣住，接著心中泛起難以言喻的敬意。剪刀，不只是工具，而是一種不硬撐、不將就，懂得順著身體調整腳步的態度。那份自知與自重，教人動容。

「假牙再好也不是原裝的。我不怕老，就怕不肯認老。」她說得篤定，讓我們放下對老化的抗拒。原來，老去不必是遺憾，而是轉身擁抱自己。

慧姐年輕時是教師，也推動過鄉間文化，如今雖牙齒鬆動，卻依舊堅實沉靜。她說：「真正的修行，不在山林閉關，而在每一餐飯、每一次咬不動的瞬間，還願意問自己：要怎麼幫幫自己？」

那把剪刀，剪碎的不只是食物，更是歲月裡的固執與逞強。她用它剪開身體的不便，也剪開我們中年人對老化的恐懼與排斥。

飯後，有人默默拿出牙線棒，另一位朋友擦亮了老花眼鏡。我們明白，照顧自己不是示弱，而是體貼；不是退讓，而是智慧。與其期待回到年輕，不如學會與現在的自己好好相處。

臨走前我問：「不怕別人覺得奇怪嗎？」她答：「怕別人看，不如問自己過得舒不舒服。咬不動，我就剪一剪，不麻煩別人，也不虧待自己。這樣，心也輕鬆了。」

這樣的她，如同一盞不張揚的燈，照亮歲月裡的路。她讓我們不再畏懼逐漸不聽使喚的身體，而是學著與之共處，學著不費力氣地老去。

照顧身體，其實是一種生活的溫柔態度。歲月或許會讓我們牙齒鬆動、膝蓋發痠，若願意彎下腰、轉個念，就能在生活細節裡，重新找回疼惜自己的方式。

慧姐的剪刀，是她與生命共舞的小道具，教我們的不只是如何進食，更是如何自在老去。而那份從容，不靠運氣，靠一點一滴與身體的對話，慢慢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