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采文化出版《人生得遇蘇東坡》
文/意公子
蘇東坡有一篇文章叫〈記遊松風亭〉,我覺得他寫出了「歇」的兩種境界。
這篇文章說的是他當時被貶惠州,有一次爬山,走著走著腿腳疲乏,累了,就想走到高處的松風亭裡休息。可是他爬啊爬啊,抬頭一看,好遠,繼續!又爬啊爬啊,氣喘吁吁,再一看,怎麼還那麼遠!那我還要爬多久……然後,他突然轉念一想:去你的,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
這裡怎麼就不能休息呢?我為什麼非得要爬到亭子那裡去休息呢?一下子就鬆下來了。執念就放下了。就像掛在魚鉤上的魚一樣,忽然就得到了解脫。
這是「歇」的第一種境界:走累了,不妨歇一歇。人生是可以停一停的。
當下跟自己和解了
其實我們常常會跟自己較量。我想起曾有一年冬天,有段時間狀態不太好。當時感覺就是,我怎麼能讓自己這麼糟糕呢?不行,我得爬起來繼續戰鬥。然後就天天跟自己打氣:加油,加油,奮鬥啊!
於是,我就像在跑馬拉松一樣,跑啊跑啊,埋頭苦跑,用盡全力,總覺得馬上就要贏了,下一刻就是終點了,然後抬頭一問:「還有多遠?」別人告訴我:「還有一半!」最後,我的精神還在戰鬥,可是我的身體不樂意了。我生病了。
欸,生病反而給了我一個休息的時間。
我突然問自己一個問題:我到底在較量些什麼?
「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走累了,為什麼這裡不可以歇一歇呢?人生一定要搞得這麼緊張嗎?
就像蘇東坡,他本來就是要休息的,可是他卻把遠處的松風亭當成了他要休息的地方。這時候,那個亭子就成了一個目標,一個他要克服的東西。本來是為了更好地休息,結果,卻給自己增加了另外一重負擔。
結果他一想:這裡怎麼就不能休息呢?這一轉念,當下就跟自己和解了。
狂心頓歇,歇即菩提
事情到這裡還沒結束,我們看蘇東坡後面是怎麼說的。
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兩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麼時,也不妨熟歇。
他說:如果人能悟出這個道理,即便到了擂鼓聲聲、上陣殺敵的時候,哪怕前進是死、後退是死,我也能給你原地躺下,好好休息一會兒。
「由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這句話直接帶出了「歇」的第二重境界:狂心頓歇,歇即菩提。
當萬千心緒交織在一起的時候,那些對未來的焦慮,對過去的懊悔,對不確定的恐懼,對人事物的執著,對關係的博弈和較勁,都是我們的「狂心」,而當這一切「狂心」在那一刻停止的時候,世界才安靜了下來。
然後,想一想,這些「狂心」哪裡來的呢?不都是自己給自己的嗎?你與世界和解,就是在跟自己和解。
我們在為也許並不會發生的事情恐懼,都在為還沒到來的事情焦慮。但只要我的心時刻與當下保持連接,未來的任何大事就都不會影響此刻的我。
所以,蘇東坡在這篇文章的末尾做了一個非常好的比喻:就算是上戰場了,往前是死,往後也是死,但只要它還沒有發生,那我就可以在原地休息一會兒。
他說的就是當下。
狂心頓歇,歇即菩提。當我們放下與這個世界的戰鬥欲,可能才會發現,其實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你與世界和解,就是在跟自己和解。
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人生最大的智慧,就是放過自己。
(本文摘自三采文化出版《人生得遇蘇東坡》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