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傷研究者】李昀鋆與她的小眾研究

文/記者王京雪 |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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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李昀鋆提供
李昀鋆(左)在新書《與哀傷共處》的簽售現場。圖/李昀鋆提供
李昀鋆每年都在母親忌日以隱晦的方式在朋友圈紀念她。這是2018年的圖。左側的必勝阿狸是母親生前親手繡的,中間是昀鋆的童年照片,右側的小熊公仔是她特意購置的,胸前縫有母親離世的日期。圖/李昀鋆提供
李昀鋆在一席活動現場演講,介紹自己的研究。圖/李昀鋆提供

文/記者王京雪

學術界對喪親之痛的探究已逾百年,但2020年,李昀鋆完成博士論文《父母喪失、追尋意義和身分改變》,還是中國大陸首個對年輕喪親子女的質性研究。



少有人知道,喪親之痛──伴隨喪親而來的哀傷,也是一個學術研究課題。曾經,李昀鋆對此也一無所知。直到母親的驟然離世,讓她成為一個陷入哀傷的年輕人,又成為一個研究哀傷的年輕人,並因此,遇到同樣在哀傷中的年輕人。

時間治癒不了一切

人生的變故發生得太快了。

二○一四年夏,正在教室自習的李昀鋆接到母親中風入院的電話,匆匆趕往醫院。四天後,她失去了母親。

接下來的事,都發生得太快了。母親的遺體被推出來,她俯下身,按母女倆的習慣,親了母親四下,額頭、左頰、右頰和嘴唇。

火化爐開啟,她親手把母親的遺骨拾起,裝入骨灰盒。那時,這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好像比大部分同齡人更鎮定、更知道該做什麼。

從本科到研究生都攻讀社工專業,李昀鋆做過各種實習,包括去醫院做安寧療護義工。專業訓練讓她從不吝於表達愛意。母親生前,李昀鋆常常親她、擁抱她。母親臨終時,她像安寧療護義工培訓時教的那樣,跟昏迷著的母親講了許多話,道謝、道愛、道歉、道別。

葬禮上,李昀鋆哭得撕心裂肺,「沒有壓抑,有意識地去宣洩」。她想,接下來,自己會逐漸從悲痛中走出,「正常」地生活下去,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時間能治癒一切。「我真的以為會這樣。可等葬禮結束,卻發現整個事情都跟我想像的不同。」

外人眼裡,李昀鋆很快放下了悲傷,繼續在復旦大學的碩士學業,開始忙著申請讀博。但她覺得自己快「瘋掉了」。思念隨時襲來。她爬樓梯爬到一半,會哭;騎車去教學樓的路上,會哭;拿起手機,想到打不通母親的電話了,會哭;晚上遲遲不敢回宿舍,在校園裡逛來逛去,找沒人的角落偷著哭……「沒有人告訴過我,失去親人的生活是這樣。」

她向家人傾訴,但每個人都勸她放下。父親開始相親,所有人看上去都已釋然,只有她放不下也不願放下。她感到困惑:為什麼自己這麼難過?為什麼痛苦這麼漫長?自己是不是不正常?「我一直在想我要哭多久。也許是二十一年,因為她養了我二十一年。」

碩士畢業後,李昀鋆到香港中文大學讀博士,計畫做長者群體的研究。入學後選導師,她在學院官網上找做相關研究的老師,看到陳智豪教授的研究領域裡,有個從沒見過的英文單詞:bereavement。「我打開詞典,一查,『喪親』。哐︱︱地一下就哭了。」她用物體撞擊的擬聲詞,形容那個落淚的瞬間。

那是李昀鋆第一次知道,原來喪親也是社工的研究領域,而她的難過、痛苦等情緒在這個領域有專屬的名字:grief,「哀傷」。

她不打算做這類研究,「害怕觸動自己」。她選陳智豪做博導,但只跟他聊長者研究。對於隱藏喪母之痛,她已經駕輕就熟。

入學後第二學期,陳智豪給本科生講通識課《與哀傷共存》,李昀鋆是助教。

課上,陳智豪說:「哀傷就是愛,你愛一個人多久,就會哀傷多久。」

那一天,李昀鋆從課上哭到課下,坐校車離校時還在哭。「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釋放。原來我的哀傷不是有問題,是對我母親的愛。」

被遺忘的第一次

其實,學術界對喪親之痛的探究已逾百年。一九一七年,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弗洛伊德在《哀悼與憂鬱》中提出「哀傷工作」理論,主張喪親者需要撤回對逝者的情感依賴,從喪親之痛中恢復。作為哀傷研究的奠基性理論,這一觀點影響深遠。

此後,學界對喪親與哀傷的研究不斷發展。國外學者逐步形成一個共識:哀傷是高度個別化的過程,喪親者應有「哀傷權」,以自己的方式和節奏表達哀傷,並獲得社會的承認與支持。

研究中,李昀鋆留意到一塊空白。檢索中國大陸地區的哀傷研究時,她發現相關文獻數量有限,且多聚焦汶川地震倖存者、失獨老人等群體,幾乎沒有對年輕喪親者的關注。

然而,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人遠比人們想像得更多。參照西方數據,李昀鋆推算,這一人群約占年輕人群的百分之三點四至百分之十一。他們尚未完全獨立,處於人生發展和建立身分認同的關鍵期,對死亡缺乏心理準備,是哀傷調適困難的高危群體。

李昀鋆指出,如果缺乏死亡教育,這些年輕人往往在毫無準備下,遭受人生中最初、也最沉重的離別。他們對自己強烈的哀傷手足無措,同齡朋友沒有相關經驗和知識,不知道怎麼回應,社會支持也十分有限,令他們倍感無助。李昀鋆將這種狀況概括為:「被遺忘的『人生第一次』。」她想關注的正是這種「第一次」。



與哀傷共處的「我們」

從二○一七年八月至二○一八年九月,李昀鋆完成了一百零六次對中國大陸地區喪親者的訪談。隨著選題範圍的聚焦,其中四十四位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人成為她博士論文的書寫主體,包括三十三位女性,十一位男性。

他們多為獨生子女,在十至三十歲間經歷了父母的離世──二十七位父親離世,十五位母親離世,兩位雙親離世。接受訪談時,最年輕的十九歲,最年長的三十四歲,平均喪親時間五點三七年。

母親過世後,李昀鋆總覺得自己是個孤獨的「異類」。現在,她遇到了四十四個「同類」。她曾迫切地想了解其他人怎樣處理自己的哀傷,怎樣理解自己的經歷,又怎麼繼續「好好生活」。現在,在受訪者敞開的訴說裡,她一點點觸及哀傷真實的肌理。

李昀鋆發現,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有一個相似經驗──他們極少與他人展露自己真實的哀傷感受。訪談結束時,許多人會說,這是第一次袒露自己隱祕的哀傷,連最親密的家人也沒聽過這些。有人告訴李昀鋆,之所以願意參加訪談,一個原因是「我也真的很想講」。

重塑對世界的認知

通過四十四位受訪者的講述,李昀鋆記錄下他們身分轉變的過程,也記錄下他們重構人生意義的掙扎。李昀鋆認為,哀傷會重塑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就像她在母親過世後,感受到人生的「不公平」,許多受訪者也有類似感受,但令她驚訝的是,「他們對於死亡、生命、家庭和愛的想法,他們對意義的追尋比我豐富太多了」。

為保持客觀,訪談中,李昀鋆沒有透露自己的喪母身分。但在研究後期,她會不斷跟受訪者更新研究進度,將這一研究稱為「我們的故事」──她和他們,四十五個失去至親的年輕人共同建構的故事。

二○二○年,李昀鋆完成了博士論文《父母喪失、追尋意義和身分改變:青春期和成年初期經歷父母離世的中國子女如何在其「成人初顯期」與哀傷共處?》,這或許是中國大陸首個對年輕喪親子女的質性研究。

她選了這年的七月二十九日作為論文答辯日,這一天是她的母親甘瑞珍的忌日,後來,又成了她自己的結婚紀念日。

也是在準備論文答辯期間,李昀鋆不再隱瞞自己的研究初衷。「我決定說出來,我經歷了母親的去世,我很痛。剛開始,也會怕別人議論,怕被說像祥林嫂,但我好像找到了一些說出來的意義。」

她想讓世界看見、承認和尊重那些年輕人喪親後的哀傷,讓他們的聲音被更多人聽到。

追求有意義的人生

「博士論文寫完後,我的哀傷依然很強烈。它並沒有帶給我所謂的和解,和想像中的答案。」李昀鋆覺得,做這項研究的過程不是自我療癒,而是自我探索,「像去海底潛水」。

二○二五年春,脫胎於李昀鋆博士論文的著作《與哀傷共處》出版,此時,距其開始相關研究,已過去了八年。現在,李昀鋆為自己的人生建構了一些新的意義。

她計畫在今年下半年離開學界,投身哀傷輔導或臨終關懷工作。

現在的李昀鋆,已經能夠更好地與哀傷共處。在她眼裡,人生充滿意外,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要鼓起勇氣,主動選擇,堅持自我──「追求過一種有意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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