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清清楚楚地嚴守著「平均」。那是理性的樂音,也是一種生命的態度。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我喜歡鋼琴的敘述,那種純粹的,沒有偏見的敘述。聲音表達出來的,僅僅只是聲音的欲望。」
因為余華這句話,我聽了好幾天巴哈的〈平均率〉。「純粹」是因為沒有過多的情緒,是平和的狀態,無波無瀾,如深邃的湖,連水花漣漪都悄然匿跡。這種純粹,讓我想起「志清意遠」這個詞,心志清澈,意象深遠,這是令人嚮往的狀態,乾淨但不是空虛,而是飽滿充盈。因此我覺得,人最好的狀態,不是快樂,而是平和,就像余華說的純粹,就像巴哈的〈平均率〉。
我一個朋友曾告訴我,她現在早晨醒來都會靜坐十分鐘,企圖改掉起床就看手機的毛病,因為手機讓她焦慮,讓她處於不清不白的狀態。她說的「不清不白」,我的理解是混沌,是混濁,也是不平和。
人在不平和的時候,往往遠多過於平和的時候。想要內在安寧,只能透過不斷地與自己鬥爭,不斷地提醒自己,然後找出一條對自己而言相對舒服,相對有意義的途徑。
很多年以前我工作壓力大,那時耽溺於做餅乾,做蛋糕。買麵粉,買奶油買砂糖成了常態,如此維持了幾個月。直到有一天,我在攪拌盆裡放進數十克的奶油與糖時,突然意識到,吃進這些食物,我是否真的快樂?我透過烘焙逃離現實,但我真的願意為此吃下大量的熱量嗎?我為什麼只能用吃甜食來安慰我的情緒?我能不能透過其他的方式?當這些問題如同七月的雷電朝我不斷拋擲而來時,我心裡產生了非常戲劇化的逆轉,從那次之後我的烤箱閒置了,我也不再做烘焙了,甚至之後也不大買甜品。好像在那個瞬間,我對甜食突然就沒有了想望,沒有了癮,沒有了饞涎欲滴,也不再依靠「吃甜品會讓人感覺幸福」這樣的論述。
卻也沒有完全戒掉吃甜品,偶爾還是吃的。比如去西安,會吃甑糕;去紹興,會吃木蓮豆腐;去蘇州,會吃糖粥;去敦煌,會吃牛奶醪糟;甚至到日本、美國時,還是會買冰淇淋。但這種吃,不再是貪求的「嗜」,而是淺嚐的「試」。嗜,容易生膩;試,卻留餘韻,時過境遷之後再想起來依舊綿長。
後來我慢慢覺得,何止是舌尖滋味要清淺,感情也是。保持情感最好的方式,不是占有,不是介入,而是帶著距離的欣賞。占有與介入,都會衍生過度的想望與期待,甚至陷入情緒勒索的窠臼。反之,退而守之,不迎不拒,嚴守分際。這不是無情與冷漠,有點類似於網路上常見的一句話:「你若有事,我必兩肋插刀;你若無事,我們各自安好。」這是情感最舒服的狀態。
我與烘焙的情分,在最高點時戛然而止。而在與人數十年來的往來酬酢,有些情感總以為一生一世,卻也莫名地決絕於濃情歡歌時,反倒那些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情誼,總能歷久彌新。厚重的口味,容易讓人發膩;繁複的色彩,容易讓人疲乏;熾烈的情感,容易讓人昏聵。後來我在一本書上看見「失去一個人最快的方式,就是靠得太近」,這句話對我來說,宛若箴言。
有一次在朋友家作客,他是個講究人,使用的餐具很具特色。從絢麗斑斕的唐朝大氣,到純色古樸的宋代小雅,他問:「我知道每一個人的審美會改變,妳現在的審美偏向哪一種?」我指著桌上一只素雅的杯子說:「像這樣的。」
我也曾耽溺於濃厚與熱烈,也曾眷戀於喧騰與華麗,也還會對世間諸事產生迷惘與困惑,但在已走過半生的年歲,雖然之後難免還會再走一些彎路,卻也在一次又一次地與自我的談判博弈中,逐漸明白心的流向,明白自己嚮往萬物初始的真樸,嚮往靜謐無波的平和,嚮往志清意遠的澄明。
巴哈的〈平均率〉,之所以會讓人覺得純粹,因為用簡單明白的音符,創造和諧雅正的音律,其中沒有模稜兩可的曖昧,沒有陡然出奇的驚愕,沒有出人意料的反轉,自始至終清清楚楚地嚴守著「平均」。那是理性的樂音,也是一種生命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