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文靜

珍古德在睡夢中逝世的這天， 我正在她的母校劍橋大學。巧的是，下榻飯店的房卡是劍橋大學教授眾多傑出校友，而我拿到的正是「珍古德」。

珍古德沒有大學文憑，但因為在非洲坦尚尼亞研究黑猩猩的成就，讓她直攻劍橋博士。

「我並不是循著一般的途徑進入大學，但憑著細心觀察、無比的耐心，以及對動物的深愛，我獲得進入劍橋大學的機會。」她說她在劍橋達爾文學院，三十二歲完成博士學位《野生黑猩猩的行為》（Behaviour of free-living chimpanzees）。這是她在一九六○年於非洲前期的研究成果。

一個沒有經驗也沒有學位的二十六歲女性，是怎麼在非洲叢林中進行研究的？

珍古德每天爬上山頂，用望遠鏡觀察。但剛開始，黑猩猩看到她立即逃跑。漸漸地，她與黑猩猩之間的距離縮短，甚至身體接觸，她已不需要望遠鏡，便能辨認出牠們的臉。她為每一隻黑猩猩取名字，譬如「白鬍子大衛」。這是非常突破傳統的，因為研究者通常用編號稱呼。

她顛覆研究方法，也顛覆人類對黑猩猩的認識：

一，會使用製造工具釣出螞蟻來食用。

所以，製作與使用工具，不是只有人類的智商才會有，黑猩猩也會。

珍古德後續的研究發現，黑猩猩有擁抱、親吻、拍背，甚至故意搔癢等等，這些被視為「很人類」的行為，在黑猩猩身上都找得到。這些行為證明了黑猩猩社群內部，存在著更親密且持久的情感關係。

二， 會為了爭奪領地而發動戰爭，獵殺同伴同類。

所以，仇恨與報復，也存在於黑猩猩。

三，家庭成員（特別是母子）之間有深厚的情感紐帶。

珍古德認為，黑猩猩存在著像人類般的喜怒哀樂。譬如母黑猩猩「芙洛」與小兒子間的故事。芙洛過世後，頓失依靠的小兒子福林特顯現出悲傷的行為，牠拉著媽媽遺體的手替自己理毛，最後還躲回媽媽構築的樹窩，不久後死去。

「那些讓我得以進入牠們世界的黑猩猩，是我最珍貴的老師。」

童年時珍古德就渴望親近動物、大自然，好奇滿滿。譬如「為什麼蚯蚓沒有腳還會走路」？她就抓了許多蚯蚓，藏在枕頭底下。她把好奇與渴望轉化成為熱情，成為畢生志業。

多年前，我去過珍古德在非洲坦尚尼亞的研究基地，開始對她的了解。

也曾經邀請她成為《商周》客座總編輯，製作過封面故事。那次專訪，她提到去台東的達魯瑪克部落（台東卑南）的飲食，讓她印象十分深刻：「他們採當地的原生野菜，做成野菜餃子，還有很多當地有機栽種的食材做的菜……。」

在英國聽到她過世的消息，我有些吃驚。

吃驚的背景是，年邁的珍古德一直世界各地旅行，像旋轉不停的陀螺，沒有停止。不可思議地不需要休息、不需要退休……。

尤其，今年夏天，三個月前，她才到台北有一場公開演講。她鼓勵年輕人：「每個人都要在自己的小角落努力，因為每天的選擇，都會影響地球的未來。」

這讓我荒唐地、天真地以為她是神力女超人，會活到很久、很久。她也確實活到很久、很久， 九十一歲才閉上眼。

從二十六歲至九十一歲，她投入工作到最後一刻，一年有三百天在演講的路上。

過世的前二天，九月二十九，她還在紐約，與財政部長Hank Paulson 對談：「Investing in Biodiversity（投資生物多樣性）」。

十月三日，她原本要在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UCLA Royce Hall 大禮堂，有一場演講。如今，成為永遠缺席的演講。

與其他劍橋校友不同，並不是八百年歷史的劍橋大學影響她；而是她將研究發現論文獻給劍橋大學，榮耀劍橋。

那張房卡的正面，是珍古德的簽名。背後是她入學與畢業時間。

她說：「每一個人、每一天，都能做出改變。」她用九十一年的生命努力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