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入圍11次、5度獲金馬獎的設計大師朴若木在年前逝世,他跟關錦鵬導演密切合作的幾部經典作品又再一次被影迷、媒體和評論人提起。
張叔平、朴若木、葉錦添這三位名滿全球的香港電影設計大師,恰屬三個重要的創作世代,個人對朴若木的作品最為偏愛,無論服裝或美術、場景,在電影中呈現出來,不但不會喧賓奪主,而且更加深化了角色和環境的敘事意義。它足夠搶眼,可以做出清楚、明確的戲劇支持;也足夠隱形,能在不知不覺中,為情節、人物,乃至整個電影故事,提供一個真切可信的氛圍。
從《胭脂扣》說起
《胭脂扣》是朴若木在華語電影史上「定錨」的重要作品。一九八七初問世時力抗《倩女幽魂》,結果後者拿下服裝獎,朴若木則拿下美術獎。
《胭脂扣》故事裡的兩個世界——五十年前和當代的香港,對設計師而言,是可以大顯身手的最佳命題。一九三○年代的塘西娼館、豪宅、戲園、斜巷和小樓,拍攝時多用澳門實景,搭配美術組的巧思精裝堆砌,奼紫嫣紅之間,透露出濃濃的虛空,直接印證片中「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的對聯。
一九八○年代的香港也採用大量實景拍攝,不過對照昔年舊歡的豔麗繽紛,此刻的當下多以中性色彩、冷光色調呈現,所有的對比和視覺焦點,到戲劇終點集中在梅艷芳的紅唇和旗袍,回望開場時她的黑衫、彩蝶紋和花底壁紙,結局時她的表情不再凝重鬱結,彩蝶褪盡成為素色蝶,花底壁紙化成水墨也似的天片,畫面裡的如花是舒展的,釋懷了的模樣,隨時可以重新出發迎向新生。
《阮玲玉》的藝術展現
同樣是「壁紙」和「旗袍」,關錦鵬導演的《阮玲玉》,在我眼中,應該是過去五十年來華語影壇最成功的藝術展現,遠遠勝過把旗袍花紋當成視覺符號的《花樣年華》。
這一次,朴若木用了「壁紙」的概念在雕塑張曼玉飾演的阮玲玉。他指出,他在《胭脂扣》裡讓梅艷芳的旗袍呈現出柔軟的線條,如霧似煙,好像隨時要融化在車水馬龍的當代香港似的。到了《阮玲玉》,他援用表現主義畫家保羅克利(Paul Klee)的圖形,把張曼玉的身軀當成畫布和純白的大理石,重彩濃墨往她身上鑿出輪廓。於是,那些幾何形狀、色塊、斜角、渦輪,就如同「勾邊」一樣,讓阮玲玉這個人物,從那個時代背景,以及那一片「假作真時真亦假」的電影片廠環境裡,立體凸出。
《紅玫瑰白玫瑰》的美
朴若木和關錦鵬導演四度合作:《胭脂扣》、《人在紐約(三個女人的故事)》、《阮玲玉》以及《紅玫瑰白玫瑰》,每一部在美術和服裝,都有很大的發揮空間。不是炫技,而是敘事的一部分,曾經有一段時間,身為影迷的我們在大銀幕上看到「關錦鵬導演」和「美術指導、造型設計朴若木」的名字出現時,期望值便高度飆升,非常期待能被這組創作團隊再次驚豔。
最早,在報端見到一幀趙文瑄和白玫瑰葉玉卿的結婚照,兩人的狀態、造型和布景、環境,完全「達標」了我們對張愛玲原著的想像,更有甚者,補上了文字沒有寫到、我們讀者的想像尚未觸及的生活質感和夢幻質感。
朴若木解釋,「紅玫瑰」和「白玫瑰」這兩個女人的「世界」,情緒和狀態全然不同。紅玫瑰的家和陳冲的造型,關鍵在太重感情、太「癡心」,形成的失衡紊亂。我們幾乎看不清這個家的建築結構,只見到這裡一格、那裡一格,門框、玻璃,碎碎片片,影影綽綽,唯一清晰的大概只有她身上那件晨褸,大旋繞的花紋,黑白分明——硃砂痣似的強烈鮮明。
白玫瑰的色彩是多元的,最值得細看的當然是她的家:奶油色的小城堡,綴以碎花,朴若木說,他採用了奶油擠花蛋糕做為靈感,就是那種擺在櫥窗裡很能吸睛,你卻一口都不想吃的奶油擠花蛋糕。
《紅玫瑰白玫瑰》當年一舉拿下金馬獎最佳美術及服裝兩項設計獎,朴若木極擅打造的舊歡世界、昔年風華,也因為他大膽前衛的創意,使得舊的人物、老的歲月,擁有了全新的生命,不朽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