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我還在讀中學，人生第一次踏進西門町的傳奇名院「國賓大戲院」，爬上如山一樣高的巨大梯級觀眾席，心裡的激動難以言喻。

當時的我，眼睛、耳朵，都還沒受過完整的「觀影」訓練，然而當電影演到在飛機上，老爛的男主角握著年輕男主角的手，告訴他：「這是你養成教育的開端」。莫名地，身上穿著制服，書包放在一旁的我，眼睛竟溼潤了，而且當時就有個感覺——我看到一部「很重要」的電影。

跨越年齡的友誼

兩個男演員之間的戲劇張力和人格魅力，擦出驚人火花。當老爛還眼盲的大叔牽著金髮俏妞的手，步入舞池，偌大的戲院也靜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彷彿所有觀眾都屏住氣息，緊盯銀幕，大口吸吮每吋光影和音響。

帕西諾絕對是美國七○、八○年代演技最優秀的男星之一，無奈獎運不佳，直到《女人香》才終於奪下奧斯卡。他飾演的退役中校性格乖張、口無遮攔、好色、酗酒，失明症狀日益加劇，深陷憂鬱。照顧他的外甥女要趁感恩節假期遠行探親，於是在鄰近的明星高中雇用少年擔任居家看護。殊不知，中校硬拉著少年飛到紐約，住高級旅館，吃頂級餐廳，拜訪早已斷絕來往的親人，享受一擲千金的奢豪生活，接著，他預備飲彈自盡，了結殘生。

萬萬沒想到，人生走進死胡同的中校，卻和這個高中生起了微妙的化學變化。查理來自美國西北奧勒岡州的鄉下，憑著學業表現擠身美國東北新英格蘭地區的明星高中，以進入長春藤名校為目標。身為獎學金身分的查理和身邊的富二代格格不入，感恩節前夕，一樁校園中的惡作劇惹怒校長，兩名目擊者一是富二代喬治，一是查理，校長以哈佛推薦甄試名單為誘餌，威脅查理供出鬧事者。

一個是對世界已然絕望的破爛靈魂，一個是人生才剛剛開始、正在經歷道德難關的十七歲少年，中校只是想要一個代他看路的導引隨從，查理只是想要賺錢安排耶誕節的返鄉機票，兩條平行線在往紐約的飛機上，因為一次握手、一句「這是你養成教育的開端」，開展了美妙的友誼旅程。

養成教育的開端

我們透過查理，看到中校在他殘破生命深處，那顆赤誠的、其實好想繼續精采活著的靈魂。因為這樣的觀看和交流，中校在有意無意之間，成為查理的父親形象，成為查理長成為男子漢的重要指引。

我們看到中校的「享受人生」計畫——住豪屋、吃美食、穿華服，我們也看到中校和家人團圓——結果互相傷害不歡而散。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事事如意的。

背叛、收買和出賣，官場上的結黨營私，中校太懂了。查理的猶豫、拒絕接受校長收買的信念和勇氣，讓中校一步步了解，身邊這個乾乾淨淨的小鮮肉不僅是靠獎學金橫越美國來名校讀書的清寒學子，他更是一個正直的年輕人。

中校舉槍尋死，查理手無寸鐵仍與之對峙——人生爛就爛，有什麼大不了的？繼續活著，才能在那麼多的沮喪和不完美裡，感受到愛與快樂，不是嗎？

查理回到學校，面對師生聯會的全校聽證。他隻身坐在台上，校長飛揚跋扈數落著查理的「罪行」，對面則是喬治，畏畏縮縮，躲在有錢老爸喬治一世的身後。場上騷動，走廊盡頭，竟然是原已返家的中校，持著手杖迎向講台，身上散發著退役英雄的尊嚴和貴氣，人生再糟不過如此，曾經活過的經驗最是可貴——「這是你養成教育的開端」。

中校自稱代表查理的父母出席，演講震驚四座，學生掌聲如雷，教師也感佩尊重。這才是「領袖教育」，這才是「養成教育的開端」：良知和正直。

三十二年之後，在碩大無朋的國賓戲院，我有幸重溫了《女人香》。就坐在距離當年那個穿制服的毛頭小子坐過的椅子附近。整部電影將近三分之二是以特寫鏡頭拍攝，四層樓高的男主角特寫，每個眼神、每根皺紋，都在刻畫這些人物的存在，活生生的，刻進我們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