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念慈
馬鈴薯,又稱「洋芋」,原產於秘魯,印加人崇敬馬鈴薯,稱其為「Kausay」,亦即「維持生命所需的物質」;馬鈴薯耐寒,且能在貧瘠的土壤中生長,本是高山、高原地區居民的糧食,十五世紀末隨西班牙人傳入歐洲,因生長期短、容易種植,被稱為「窮人的食物」,於飢荒、戰亂中救活了許多受難的百姓。
梵谷〈吃馬鈴薯的人〉,便體現了對弱勢的悲憫。畫家說:「我想傳達的觀點是,借著一個油燈的光線,吃馬鈴薯的人,用他們同一雙在土地上工作的手,從盤子裡抓起馬鈴薯──他們誠實地自食其力。」在狹窄、灰暗的空間裡,坐著幾個因勞動而顯枯瘦的農人,桌上唯一的餐食是馬鈴薯,加上刻意為之的深褐與暗綠色調,讓人心頭也蒙上一層土色,洗也洗不掉。
從前馬鈴薯是貧苦人家的糧食,現在則是孤獨者的良伴,兩者都是生活況味。
獨居十年,馬鈴薯一直是我的最佳「飯友」,我時常站在流理台邊刷洗薯皮,然後剖半、切片,再切成丁,和奶油、洋蔥一同拌炒,或做薯泥,或搭配酸菜煮湯,或蒸熟蘸鹽吃……有它在,似乎就不會餓肚子。
我亦領悟到烹煮馬鈴薯沒有任何訣竅,需要的僅是耐心,最少須煮上二十分鐘,若能以筷子刺穿便表示熟透了;但我若是馬鈴薯,大概會氣憤地叫人別再試探了,不熟就是不熟,沒辦法假裝。
長期獨處的人多半像植物,安靜,善於傾聽,但不懂得如何傾訴。年輕時還可以說是一朵解語花,而今愈來愈像沙發馬鈴薯,總是窩著,手裡還捧著洋芋片或薯條,不時隨手機裡的劇情傻笑;渾然不覺身上已開始冒芽,產生大量的茄鹼,不是挖掉芽眼就能夠解決,頹廢的生活是微量毒素,日積月累,足以廢掉一身武功,然而獨居者往往很難自拔。這時我總會想起陳依文的詩:「我深知身上每一處創口……它們有一天會發芽/即使那時候我自己/變得有毒。」
發芽的馬鈴薯不能吃,我會將其放在水盤裡養出根來,再埋進土裡,三星期後就鬱鬱蔥蔥了,它結束作為食材的生涯,卻能重啟新生,不是很勵志嗎?人到中年,非老非少,難免有「卡住」的焦慮,也有「即將過期」的傷感,而少時的養分已用得差不多了,或許也該再次發芽、生根,茁壯成一個全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