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賴俊儒
相隔十多年,我重新走入弟弟的房間。
剛出院不久,弟弟腿上石膏仍未拆,開門後,他挪動龐大身子,扶著桌緣,艱難地坐回床上。套房不大,格局方正如盒,空間裡幾無家具陳設,大紙箱在角落堆疊,幾乎沒有落腳的空間,除了一個電水壺外,地板被外賣紙盒與垃圾空瓶全面占領。
我只能站著,視線停在電腦桌上的巨大螢幕,裡面是我們從前一起沉迷的網路遊戲。這麼多年了,沒想到伺服器仍在運作,更沒想到弟弟居然還在玩。畫面上的角色無人操控,此刻卻仍持續砍殺怪物,想必是靠外掛程式自動練等,外掛狗必須死──遊戲裡沒有比公平更要緊的事了,以前我們都這麼嘲諷使用外掛的玩家。那是以前的我們。
「怎麼不叫房東換?」我指向玄關閃爍的燈泡。
他沒說話,低頭專注和手機另一端玩家交戰,不知是真沒聽見,又或只是假裝沒聽見。手機是靜音的,炫目光影持續在昏暗房間裡折射,像露天電影院放映默片,牆上的演員雙脣徒勞開合。又彷彿只是我誤蹈真空,在這沒有介質的房間裡,聲音再大也無法傳遞。彷彿又回到從前一次次的質問,緊閉的貝殼,鎖死的房間。我們究竟是怎麼走到這樣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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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弟弟一直是最好的玩伴,在我發明的各種遊戲裡從不缺席。
父母忙於營生,無暇為家中事分神,我和弟弟遂成了鄰居口中的野孩子,在放牛吃草的日子裡盡情放縱。
家裡沒有什麼玩具,我們就自行發明遊戲──拖出垃圾場的彈簧床墊當作摔跤擂台,在公園廣場舉辦呼啦圈擲遠大賽。遇上社區停電,就指揮小孩們分作兩派,各自拿出家裡的枕頭棉被,宣告第三次世界大戰正式展開。
若不幸被父母禁足關籠,也有在家中的玩法。衣架可以折成籃框,保鮮膜的硬紙捲可以當作球棒,所有圓形物品都能是球。即使器具都被沒收,我會叫弟弟跟著我往地上一躺──世界被攤平成一張2D橫向捲軸,兩兄弟當起了馬力歐與路奇,在家中躍高爬低。又或者在客廳鋪上厚棉被,我們在上面芭蕾舞者般自轉,直到三半規管失去控制,直到暈眩倒地,滾動大笑才停止。
這些瘋狂的遊戲弟弟無役不與,與其說我們熱衷「玩遊戲」,不如說是著迷於「發明遊戲」,遊戲即世界,即使只是舊世界裡增添一項新設定,都像是多創造一個獨立運轉的宇宙。
社區關不住我們,找不到玩伴時,我也會帶著弟弟從山腰的住家開始往市區探險。
那時捷運還沒延伸到城市的邊緣,大人提到進市區時都還會說「要進城」。小小孩在物理上有其移動極限,但大腦卻能抵達無限深遠之處。我是探險隊隊長,弟弟則是副官,這支二人部隊在城市裡潛行,我們會蹲地、貼牆,閃身躲過警衛亭的視線,從車道潛入陌生大樓。我曾在幽暗的地下停車場尋找密室與暗門,也曾從逃生梯爬上陌生建物的頂樓,在迷宮似的違章加蓋裡翻牆穿梭,以為自己是動作電影中無所不能的特務。
馬路如虎口,城市即叢林。兩個小孩一次次地發動探索任務,在陌生的巷弄與轉角,為鳥獸草木重新命名。
「是不是迷路了?」偶爾會有好心人見我們四處瞻望而主動關心。
「才沒有!」我們同時搖頭。
漫遊不等於迷路,雖然任務中不乏凶險,但最終我們總能幸運地歷劫歸來。鄰居家長對於我們成天在外撒野的行為完全不能理解,但就像不同遊戲擁有不同貨幣,旁人看似虛擲的時光,於我們卻是珍貴寶藏。
在學校故事書裡讀過這樣的句子:「魔法是由人類的想像力構築而成。」
如此說來,當時一定是我們魔力最強的時候吧,如同古代船隻夜航,水手伸出手指,在迷離夜空裡勾連星芒,每個孩子都應該擁有一根金手指,可以恣意地指鹿為馬。
直到某天手指被現實的紡錘扎了一下,童話於焉逆行,惶惶地從大夢裡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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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畢業後,母親將我送到教會國中就讀。
「念私立是怕你學壞。」母親說。
母親的擔憂自有其道理,可是我失去的不只是變壞的可能。私校監獄似的嚴格瑣碎,校門口矗立的巨大十字架是一根巨大的封釘,徹底將想像的魔法釘在棺木裡。在皮鞭與糖果交錯之下,我和其它同學一樣,成了訓練有素的表演者,乖馴如羊群仰望牧者。
與此同時,弟弟結識一群新的朋友。他們帶弟弟走進雜貨店後方昏暗的小隔間,裡面是一個又一個光彩奪目、攝人魂魄的彩色盒子。像見證電玩史發展那樣,從Game Boy 到大型街機,從索尼的 Play Station 到 SEGA 土星再到 N64,弟弟在不同尺寸的方框裡來回跳躍,樂此不疲。
即使住在同一間房裡,我卻什麼都不知道,直到某次放學回家,母親面色凝重地問我有沒有從她皮夾拿錢。
我搖頭。
母親皮夾裡丟失好幾次鈔票,一開始以為只是記錯了,後來特地做了記號,才確定有家賊。
向來暴躁的父親回家後,立即在客廳升堂審訊,大聲咆哮,然而弟弟緊閉著嘴,什麼都不肯說。父親問不出所以然,就把弟弟拖到廚房,將他雙手摁在木砧板上,揚起厚重的剁刀,近乎失控地吼:
「用哪一隻手偷錢的!不說就兩隻都剁掉!」
弟弟的手指微顫,我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對我們來說,清醒和酒醉的父親一樣,都是瘋的。我無法分辨那把剁刀是虛張聲勢,抑或是真的預備行刑。
僵持數秒,最後母親打破沉默,讓我把弟弟帶到房間裡。
「你跟他談,他比較聽你的話。」她說。
我們在房間裡談了許久,弟弟才吐露在電玩店裡被高年級勒索金錢的過程。我如實轉達,父母皆不相信,隔天母親帶著他到雜貨店門口等,當然,沒有任何勒索的人出現,弟弟的說詞沒能被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