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草(下)

文/凌拂 |2024.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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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草 圖/凌拂
咸豐草 圖/凌拂
圖/凌拂
未經修剪的草地,土壤溫度保持在攝氏十九‧五度。圖/凌拂

文/凌拂

天生萬物,萬物都有存在的理由。莎士比亞說:「惡木莠蔓對世間都有它的特殊貢獻。」我見到對草最溫柔、深知,且最懷心喜,自在為草承擔的朋友是少艾,我以「艾草」名之。她付諸行動,有意識的在都會大公園裡整理出一片野草園區,各依草性畫分區屬,向陽的耐陰的嗜水的乾旱的貼地的纏繞的……,逐一為草豎立名牌,強勢的適當修剪,藤蔓的要有攀附,不忍眾人因不識草名,而輕沒草的默默貢獻與安寂素樸之美,以此重塑人與土地的關係,因草的連結而聆聽土地的故事,償還人類過度消費地球而積欠地球的債。一片枯乾地被她溫柔細膩的鋪展成大地織錦,實務兼理論,面對眾草不放任不輕慢,以義工之心盡餘生之力愛草之人便是她了。

公園裡來去的遊人,因於野趣引來不少知音,專業的熟門熟路,按季節獵取鏡頭,最驚詫的是新手,奇喜不已的招呼引伴道:「欸原來它們都是有名字的噯。」不可能人人都是研究者,但一定人人都是欣賞者。業餘者的激發,下一步的推衍便各屬造化了。《森林不寂靜》這本書裡說「死去的乾草裡也有許多生命跡象。草是許多微生物的棲息地。」這是十七世紀的學者就已經觀察到的,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小宇宙。

山作人家呢?

我山居的地主於草的相待可沒這麼溫柔細膩了。山夫每半年、三個月刈草一次,全副武裝,頭戴盔帽、口罩、護眼目鏡,身背割草機躂躂躂躂,兵燹過境,所向披靡,任它月桃、水冬瓜、小葉桑、冷水麻、粽葉竹……,一律無赦。我遠遠觀他,又好似太空漫步一般,巨大的機器聲響中他與世界隔絕,全身武士鎧甲,無關地球,他彷彿漫步在另一個星系。

植草覆蓋地表有種種好處,防表土流失、水分蒸散,而且剪下來的草分解後,養分回饋土地。只是草勢凶凶,野蔓的速度快過作物許多,為求省工省錢省事,斬草除根,刈草人都刈得特別徹底,童山濯濯,恨不得揭下一層皮來。

在山夫眼裡,我是耗材廢言,不事農務,不能與他談土地與自然。不過,他不用除草劑已屬涕零。百無一用,我何能以理論對他的實務。

巧不巧朋友傳來一張關於刈草的圖片,視化呈現的知識一目了然:

●未經修剪的草地,土壤溫度保持在攝氏十九‧五度。

●修剪到十公分的草地,土壤溫度維持在攝氏二十四‧五度。

●盛夏無草的裸土,溫度可升至攝氏四十度以上。

七、八月盛暑,朋友走在路上,汗流得像個苦力,無論公園、人行道赤熱蒸騰的苦眩,心中嚷嚷草為何一定要理光光、拔光光!

天生萬物有人愛,就有人恨,角度不同相異如天淵。

最是實務中推敲理論,面對土地大氣挺秀,跌宕不悔的是《女農討山誌》裡的阿寶,我敬佩不已的實務勞作思惟者。山中農務,放任草地怕的是藤蔓爬上果樹,遮蔽了陽光;不用除草劑,彎腰屈膝一寸寸地為農園理髮,東邊割來西邊長,為人訕笑的女農,草生栽培,草當肥料,嘔其心瀝其血,其心所至深埋的遠景是造林。把耕地還諸荒野,宛若傭兵植育樹苗,分區輪流除草,幾年下來,原本大雨時濁泥傾瀉的波地,流下的也成汨汨清流。

網上爆紅影集《我的阿勒泰》裡的張鳳俠,大剌剌的為生活撂些牢騷:「人啦就是要有能吃、有能用,那不能吃不能用的可自由自在。」這話率性,自由自在可真難說,人啦是最拿不準的動物。即使種植有用的植物也未必人人都喜愛,何況被視為無用的草。是不是莠草更是靠慧心相對的取擇。

花市裡近年也有業者販售荒山野蔓的小盆栽。小陶盆裡清一色種滿別稱老鼠拖秤錘的普剌特草,紫色小果花生米大,嘗起來其味像辛辣的生蘿蔔,花與果與葉皆形色有方,想看老鼠拖著紫色秤錘,小盆栽裡亦無時不發幽顯微。種在小陶盆裡的還有貼地匍匐的倒地蜈蚣、天胡荽等,蒔草煉藝,雜蕪中只取一芥,一盆一種,修剪起來刈草如理髮,整飭出的單一草色,露出一張清爽面容,雖草色野蔓,增一分少一分也不掩物華天然。

大地有季節,事物有時機,萬物皆有其作用與不作用的時候。

柔弱生之徒。野草根難治。

草之所以無處不生機,就是因為它們既柔弱又強韌,百鍊鋼亦成繞指柔便是它們的機會。與草格鬥,知草,乃知有如何頑強生存的體會。因此!說起要能吃、要能用,那不能吃不能用的任人削剪,幽獨與綠意生機之盎然,是否自由自在?得練就隨順隨緣隨業隨分甚至也明白了知的隨不由自主,草不怕沒有適當的存在空間,一切無礙,修為可高呢!

我走著走著我自己的野徑,草沒、山蕪、任其恣意。荒蔓不是我愛草狂痴,而是草怎能活得那麼生猛、隨興,興興頭頭卻又事不關己!

石屋清珙禪師偈語說「心田不長無明草」。

沒有無明草。

無明昧在不知,一旦了知即便成草芥也角落安然。

以心為田,以無明為草,貴在知所由來。

山道上眾草皆有名姓,只怕不識,識而有見,識而若睹,可依草性整飭出自家風華,便野草園亦有蝶飛蜂舞;玫瑰若不修剪整飭,亦洪荒野蔓。

無明因於對心內物事的無察無覺,察覺了,無明乃是一種助緣,用來練習覺知。覺知心中無明草長,一旦發現,便是無染覺性的照看。

人生如草蔓,糾葛也美好。夏目漱石去世前生命向內收攝,病隙隨筆坦誠而切身,慨嘆:「我對待自己,還是達不到『皆空』的境界。即使沒有要欺世盜名自我炫耀的想法,但我始終沒有披露自己那些更卑劣、更醜惡、更見不得人的缺點。有人曾經這樣說:不論你如何順著聖奧古斯丁的懺悔、盧梭的懺悔、德‧昆西的懺悔去竭力探尋,真正的事實都絕非人力所能講述出來的。」人力的極限,就是得介入宗教的起始!

草是不怕刀砍的。野蔓茫魅,心頭可不好護攝。以蔓草譬喻心中無明,卑劣、醜惡,根扎得牢深,這也是修行的難處,枝枝蔓蔓宿習斷不了。山道上走著走著,看似草色青青,鬱鬱蒼蒼裡也會荒草沒身,一失神便雜亂無章。

面對漫無節制的野蔓,居山我時而也任之隨之。日常生活在亂草堆裡採摘一餐番薯葉,饔飧之事,蔓草強勢,番薯葉也生性強健,我既能耐得草盛豆苗稀,便也懶遢未必理荒穢。

那又怎樣,管它去。但我也砍草。

偶時掄了一把鐮刀出巡,草草之愛,決絕地出刀,闢出一條道途。一刀兩斷得用出情法。大智似若無情,世間雜瑣得出情對之。堅決果斷當砍則砍,縱我所愛如克菲亞草、如山葡萄、如波葉山螞蝗、如夏枯草種種,也不好淹沒道途漫無節制。拿所愛開刀,刈草方知成片的睫穗蓼美、藿香薊美、被鄙為恰查某的咸豐草也美,且百花蜜中咸豐草為重要蜜源之一;之所以慘遭嫌憎,戒之!皆因太過強勢。出情要有氣魄,人世繁蕪,老了才知簡淨的痛快。我離離落落的除草容易,打理一畝心田,向內察鑑不有可趁之機為難。

斬心田草不能手軟,在刈草上作文章,不怕無明,只怕不識。醫家療病也用毒方,毒中煉出良藥,端在一個覺知。斬草務盡,心頭不留無明草,相對於毒,除之未竟的亦可轉化為良藥。

微雨夜來過,春風春草生,無明心頭醒覺,刈草正好用來照見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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