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路要彎曲,減少水泥化,不只是保護石虎,其實也在在顯示回到走路的年代,強調減炭的意義。目前愈來愈多人選擇這樣的生活價值,而石虎需要的也是這樣的環境。
我們以為沒看到石虎,但牠一直在我們身邊。
看不到是因為,彼此的作息不一樣,並不代表消失。看不到是因為,牠害怕你,比街貓充滿更原始本能的不信任。
牠一直在躲閃,極端小心,審慎地活著。夜深了,才感到安心。暗黑讓你恐懼,卻保護牠。你習以為常的郊野,石虎正在那裡為生存而奮鬥。
全台灣碩果僅存的,可能不到五百隻的石虎,多數集中於中部淺山郊野。不時被在路殺、浪狗、毒藥和棲地消失等威脅下,隨時都有絕命的可能。
那些你熟悉的芒草、竹林和雜木林,有時還以為缺乏用途的畸零地,甚而是一灘小小的漥池,對牠都是極其珍貴的生存空間。
那些意圖做為太陽光電廠的用地,或者興建各種城市社區避之唯恐不及的工廠。都迫使石虎無所循逃。
這類環境和稻田、沼地、森林常有連結,經常只是隔壁。目前也是這一貓科家族出沒相當頻繁的地點。若果你看到貓走在森林邊緣探勘,自可想像石虎的行為。牠會更加謹慎,縮得更為進去,在你看不到樹林裡面的暗處,具體的存在著。
黃褐色毛皮的石虎,身上錯落著不一、點狀的灰黑斑紋。以此演化的迷彩,溶入棲息的淺山環境。本身的安全或者獵食時,都來自這一保護色澤的隱蔽。那也是我們喜愛走路的色澤,跟環境融合,處於一個和諧的狀態。
那些寬敞的公路大剌剌的切割郊野,方便了我們的去來。石虎卻得在暗夜裡冒著高度死亡的危脅,陌生、茫然,帶些恐懼地橫越。有時,甚至在晨昏,為了食物而冒險出沒。
隱匿於密林的牠,不像貓有充裕的遊戲時間。捕捉到動物時,還能好奇地戲弄,甚而炫耀。周遭環境處處充滿危機下,石虎必須掌握有限的時間,帶走獵物,迅速吃掉。填飽肚子,知足地離開。
石虎蹲伏的森林不會太原始或隱密,牠的棲地充滿局限性,泰半在一些人類開發和森林的交界。我們若不存有善意,石虎便難以生存。我們不尊重的代價是石虎的滅絕,整座山的逐漸死亡。
浪狗的到處存在,逼使石虎難以正常作息,隨時被追擊和殘忍地攻擊。我們在郊野走路,一樣遭受到威嚇,我們還有棍棒可以防身,石虎可是毫無招架之力。
過去傳說有石虎棲息的地方,如今都徹底開發,成為住宅、工廠和蔬果園地,淺山森林和水田環境大量消失。適合棲息的殘存環境,真的剩下不多。
路殺尤其值得省思。許多路在此愈開愈闊愈直,甚至無紅綠燈,車子毫無障礙。但沒有樹林、草原的土地,空蕩的路面,石虎走得進退失據。一條讓車子時速六十公里快速經過的公路,對石虎卻是巨大可怕的狙殺之道。我們及早回家,石虎卻可能永遠回不去。
石虎碩果僅存的家園,如今處處布滿這樣的公路。路要彎曲,減少水泥化,不只是保護石虎,其實也在在顯示回到走路的年代,強調減炭的意義。目前愈來愈多人選擇這樣的生活價值,而石虎需要的也是這樣的環境。
石虎幫我們詮釋了走路的自然美學,幫忙我們突顯了緩慢的精髓。我們尋找石虎,最終是在尋找這個意義,尋找自己,體會那種與自然一起共存的美好情境。
石虎的存在本身和不斷路殺,其實不斷在釋放這一求救訊息,也一直在等待我們的回應。
我們不可能全面改變,但淺山公路盡量不寬闊筆直,設置友善的廊道和警示,都是一個機會。而更感人的情境,應該是公路的消退和中斷,比廢墟更加荒蕪。我們難以探入,放棄了交通建設。
我們不用看見牠們,走在路上便清楚知道,周遭是否為牠熟稔的生活環境,是合宜的,或是不友善。當每一棵樹每根草,都在感知我們的走過,或者敏感著公路跟我們的緊張關係,便可判斷以及反思。
說穿了,我們是石虎。每個人都是面對快速公路的石虎。多半時候,我們的價值已被快速的車輛全然輾過多回,乾硬碎裂地不復存在。
我一直期待有天黃昏或清晨時,在某一條幽靜的淺山林道漫步時,遠遠的前方有一身影悄然地緩慢走過,不起一絲波瀾。那是石虎,那是我。縱算一輩子不曾見過遠方那隻石虎,我還是看到了自己。
那是我在淺山走路的美好夢想,也是不斷行走的動力。透過這個尋找,透過石虎危機的反省,我的走路意義不斷增值。我不只看到自己,還在學習創造。看到自己最潛藏的部分,最不可忽視,最可被創造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