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歐陽老師眼鏡好看,中粗咖啡體,跟他的板書一致。捺與撇尤其不含糊,寫好頓勢再向下拖曳,不應該擦拭的黑板下課後,還是被擦得乾淨,值日生拍擊出的微細粉末,再也還原不了什麼字,幸好還有下一堂課。
許多回,我騎單車尾隨歐陽老師後頭,小四或小三的學妹並不重,我喘吁吁載著,騎往母校賢庵國小的路盡是上坡,而回程竟也一樣。我們在競賽中贏得佳績,朝會時上台,禮物用報紙捆好,一方紅紙寫著我的名字。
我學會的國字多數來自歐陽老師,以及儒雅與謙讓,他嚴肅強調校際比賽的重要性,「不能因為我們是分校就氣餒,要加油。」
我拿到的字典讓我無法加油,受潮,怎麼也翻不開,而查字典向來是我強項,分辨字首、快速翻閱跟填寫,我跟歐陽老師已經伴隨六年。
他注意到我臉色鐵青,我沒告知緣由,隨後的心算、社會科,都受骨牌效應拖累,我沒有如預期提升團體成績,歐陽老師長嘆大氣,「有些人平常表現好,但到了關鍵時候啊……」他沒有看向我,但我知道說的是我。
二十年後我返鄉探望老師,尚未下課,我在走廊等,再次目睹他的好看板書,在走廊上再當了一回學生。鐘響,他走出教室我們相認。一群學生繞著我打量,歐陽老師鄭重介紹我寫作,得過很多獎。
交談後他忽然說,「不記得你有口吃啊……」我一直疑心吞了受潮字典,字音卡在字典,再卡進嘴裡,從此陪伴我半生。我解釋,很可能說得不順暢,只好提筆寫。
已經無從分辨當年我在哪一間教室。他送我到校門,冬陽風大,刮得木麻黃咻咻響。我揮手告別,在心頭說的謝謝您,沒有卡住任何一個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