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奎

※夜雨綿綿的江南，愈燒愈烈的怒火

二○二一年春，煙花三月的常州。我在緊鄰運河的教師宿舍擁被酣睡，原以為滴水不漏的夢境突然湧進一陣爆裂的喧囂。頻率高低起伏不定，既不是睡前窸窸窣窣的綿綿春雨，也不是樓下台籍男同事慣常引吭高唱的〈愛拚才會贏〉。我下意識把棉被拉高，裹住自己兀自貪戀睡眠的頭顱，彷彿架起隔音牆。

終究只是徒勞。相較於窗外一陣又一陣的咆哮，棉被築起的隔音牆薄脆如紙糊。我只得起身關窗，關到嚴嚴實實，硬是把透氣的縫隙全給堵死。

無效依然。江南的夜雨，不但澆不息年輕男子的怒火，甚且逐漸加溫，終至沸沸揚揚，隔著緊閉的窗，雖然不是聲聲入耳，仍然可以撿到零零碎碎的片斷。

※有多大的哀傷，就有多大的憤怒

學的是儒家，也謹守儒行，至少「非禮勿聽」的古訓記得分明。我無意竊聽男子說話的內容，即便如此，十來分鐘之後，我仍然從斷斷續續的放送裡拼湊出可能的輪廓：那是剛接到愛情「死亡」宣判的男生，輾轉反側，索性逃離學生宿舍飛奔到河畔，任令雨聲河聲撞擊不斷，心有未甘的他終於拿起手機，打給負心的情人。

我埋在暖烘烘的被窩靜靜接收他一聲大過一聲的怒吼，冷冽而淒厲。忽而想起剛在大一課堂教過的古文，《左傳》名篇〈鄭伯克段於鄢〉。

〈鄭伯克段於鄢〉，寫鄭莊公一路餵養親弟弟共叔段的野心，直到共叔段因為哥哥蓄意的縱容，養肥了叛國的心腸，準備與母親聯手兵變，莊公這才一舉出兵，收拾了共叔段。放逐弟弟的同時，莊公也放逐了母親。

這是一個餘音不斷的故事。後世指摘鄭莊公陰險毒辣只是想當然爾，當代甚且引為親子教育的殷鑑。可還原到人性的根本，莊公就只是一個不曾享受過母愛的兒子。只因為自己以腳先頭後的姿勢來到人間，他的母親武姜──申國的公主，一個傲嬌的女人，從此不當他是親生的兒子。她為他取名「寤生」，意思就是難產，每喊一次「寤生」，宛如回到當年幾乎奪命的現場。

喪命的痛苦有多大，厭憎的情緒就有多深。

她從來不曾掩飾對長子的憎惡，也從來不曾掩飾對另一個兒子的偏愛。

一路在母親厭恨的眼光注視下成長的鄭莊公，他的陰狠或許是史冊顯性的記載，他的委屈大概只能潛藏在內心深處。武姜若果是一個始終無能付出的母親，那也罷了，他與弟弟至少可以相濡以沫。可惜武姜從來不是無能付出母愛的女人，只是把全數的母愛傾倒給共叔段。

認清莊公心裡有多大的哀傷，就能理解他為什麼有那麼大的憤怒。

※颱風怒號的夜晚，瘋狂尋妻的丈夫

我從古代的春秋回到當代，回到三十年前。夏末秋初的夜晚，挺著便便大腹與朋友聚會。燈火燦爛的餐廳裡，早已各奔東西的前同事歡天喜地，其樂也融融，渾然不知門窗外風神雨神的恣意呼號。

與此同時，有個男子緊盯著不斷加劇的威脅，終於奪門而出。他只隱約記得即將臨盆的妻子出門前透露的路名，遂騎著機車瘋狂地在路上來來回回，尋尋覓覓。

他當然沒能在路上找著妻子。我與友人置身臨路的二樓餐廳，兀自以為歲月靜好。

聚會結束，尋妻不成，在家坐立難安的丈夫賞給我一頓迎頭痛罵。

※憤怒的表象，憂傷的底層

再從三十年前回到此在，頂著被隆隆砲火轟醒的腦袋，我忍不住默默對著窗外的男生說：孩子啊，你還要罵多久？你還可以撐多久？

憤怒的背後往往是擔憂，是委屈，是哀傷，你就放膽哭吧！

窗外的男子終於哭了，大放悲聲。依然保持先前怒吼的高分貝。其中固然有殘留的憤怒，可我還聽見了更深的無助。

好孩子，好好哭上一場吧，然後回去好好睡上一覺。

對你來說，明天，或許會是美好的一天；至不濟，也會是不一樣的一天。對我來說，一個無眠的夜晚，一段不知名姓不識面目的邂逅，足以讓我在心靈療癒的通識教育課堂，對與你同齡的孩子講述如何解讀憤怒。

※安心的人生，情緒的解讀

三十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老婆平安回家了，丈夫的牽掛安然落地，此前的憂慮瞬間轉化成憤怒──設若他找到的是不幸發生事故的妻子，彼時還有憤怒存在的空間嗎？

與同學狂歡過後的夜晚，你先是為遲歸惴惴不安，推開家門的剎那，果不其然，父母等在燈下。你還來不及解釋，就迎來父母劈頭一頓好罵。你的愧疚瞬間質變，立刻反唇相譏。

一場大戰於焉引爆。

下一回，在你還擊之前，試著把時間點推挪向前。試著揣摩直到你入門的前一刻，父母不斷升高的焦急憂慮。

只有在你平安返家，父母確定孩子無事的同時，此前的不安才有可能轉成責罵。

父母的憤怒終只是假面，也只有在「確認」你平安無事的那一刻，他們所有的憂慮才有可能轉化成憤怒。

請你試著解讀情緒，撕開假面。知道憤怒的背後，原來藏著不安，藏著深刻的關愛，父母的砲火迎面飛來時，但須誠懇地說聲「對不起！」

只須一聲誠誠懇懇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