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敖古仁
「現在的電子產品常常是這樣子,本來還好好地,一下子說壞就壞了,沒什麼好奇怪地。」第四台派來的維修員坐在木地板上,邊笑著說,同時拔除舊機上盒的電源線和訊號線。
這位維修員,頭戴壓舌帽和口罩,只憑露出臉面的眼睛來判斷,大概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先前,當他來摁對講機時,因為準時,所以我對他特別有一層好感。我想,這次他之所以能不遲到,可能是前天我報修時,特別加重語氣說:「家中有老人,不能等。務必,早點派人來。」所以電話另一頭的男客服員回應,他最多只能幫我把維修時間排進兩天後的第一班。
「那是什麼時間?」我需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就八點半到九點左右吧。」
最終,我也只能同意了這個我不習慣的晨約。
「是啊,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畢竟下午關機都沒問題,等到吃晚飯,要看新聞時才發現機上盒那一排小藍燈全都暗了,像死掉了一樣。」我手指廚房,語氣彷彿可以嗅出一絲辯解的味道,繼續嘮叨,「像那台冰箱,就是在上次大停電以後才換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停電,還是網路上說的,最近這幾年電壓不穩,還是什麼降頻有關?」
維修員沒有答話,只是熟練地取出新的機上盒,接好盒背那一組線路,再插上新的變壓器。輸入電源後,如預期,電視立即甦活回來,顯現一堆設定指示。維修員並用手中的檢測器和手機,又操作了一陣子後,對著螢幕上一排的列名,轉頭問我:「你的WiFi是哪一個?」
我瞇眼指出其中一個名稱後,緊接著他又像審訊犯人般地問:「密碼呢?」
誰記得啊,那一組七八個數字和英文字母?我心裡嘀咕,不過沒說出口,只是口齒不清地回說:「我抄在電腦的檔案裡,我去找找。」
於是維修員隨我走到房間,等桌上型電腦開機後,從桌面找出我集結各個網站帳戶中的一個純文字檔案,由上往下,逐一搜尋WiFi密碼。維修員等得不耐煩,於是說:「沒關係,不用找了,我從公司系統的客戶資料中也可以看到。你的手機號碼呢?」聽維修員這麼一說,我多少有一點挫折感。不過仍然打起精神,翻開手機護套上的一張浮貼,逐個念出,紅字書寫的一組十個數字。
當維修員輸入WiFi密碼後,就把新的遙控器交給我,告訴開閞機按鍵的位置。趁著維修員忙著收拾他的工具時,我怕自己會忘記,於是盡快地開關第四台,來回兩次後,我問維修員:「有沒有詳細的操作說明書?」
這時,維修員已經起身,匆忙丟下一句:「可以從網路下載。」同時又取出「客戶簽收單」之類的單據,等我簽好名字後便離去了。我回臥室,看看床頭的粉紅小鬧鐘,估算整個維修時間應該不到二十分鐘。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得空時便拿出遙控器,東摁摁,西敲敲,只用一天不到的時間,便大致了解機上盒的新功能和操作方法。同時心中想著,接下來的日子,我大概要耗費不少時間,隨時指導同住的姊姊,至少讓她先熟悉第四台的開關方法。想想,現代的3C生活對她來說,或許真地太複雜了,理解不難,難在種種設定和操作程序。
不是嗎,細想二戰後,醫藥、科技的創新,不到百年的時間,不是已經技壓所有祖先歷來幾千年累積的成就了嗎。而出生在戰爭前後的長輩們,卻得利用短短不到百年一世的時間來適應那麼快速即生即滅的巨變。真的,難為他們了。
揣測他們走過的曾經,當他們剛驚訝於「電報」的文字可以跨山過海時,撥接電話迅即開始傳輸通話雙方的聲音;再進步到智慧手機之後,不僅可以看見彼此的影像,更把衣食住行娛樂,付費購物,還有人際關係,全部縮進一方小小的螢幕裡。《紅樓夢》小說裡的富貴人家吃食時才能享受的「時鮮」,如今也只要一彈指的宅配和外送,便可呼之即來。如果COVID-19發生在二戰前,我相信死傷規模必然超過西班牙流感或黑死病。
一九六○年聯合國第一次統計全球人均壽命為五十二‧五歲;二○二○年,已經來到八十一‧三歲。想想,在物質文明上,我們不是站在巨人的肩勝上,而是直直騎到他們的頭頂上去了。對於能夠成功適應那麼劇烈變化的長輩們,我們能夠不向他們致敬嗎?
從人類的歷史來看,雖然精神和文化的進展總是大幅落後於物質文明,但是不過半個世紀,我們還是經歷了冷戰結束、柏林圍牆倒塌,以及歐洲統一的改變。期間,父權、威權逐漸退位的現象,或許讓某些男性長輩感到失落,但是當自己可以老而不休,而又「老不修」時,應該也能理解女權運動,女力崛起不僅不是男性的挫敗,反而是解放了性別的刻板印象,讓男性更自由。
反省固有的價值體系、經驗新舊價值的衝突,重新找回自己的人生意義,我相信絕對比適應3C產品要來得困難,不信的話,看看李安導演的老電影,《推手》或《囍宴》,大概就可以略知一二了。對於能夠調適於新舊價值體系,甚而活出「真我」風采的長輩們,我想我們應該致以更大聲的,喝采。
過去百年,精神和物質文明的變遷,之廣之速,一年直抵古人的十百年,沒有變形蟲或病毒般的適應能力,試問,誰能存活下來?存在,是動機,也是目的,對於青年一輩已屬不易,更何況是已經歷劫七八十年以上的長輩們,想到這裡,還能不敬老嗎。
在已經逐漸遺忘的重陽敬老節時,我一定會為那些寶刀不老,老而彌堅,猶是努力駕御超高速社會列車的長輩們,喝采!
「以前,第四台要我們全面更新為數位電視時,那個第四台派來的人不是說,我們那台電視不能上網嗎?」姊姊問。
我整理從前由類比電視機進化成數位電視,又從固定式網路加裝WiFi的時程後,回說:「可能是那時,我們還沒接WiFi,而那個人懶得解釋,所以隨便唬弄我們。」
「哦,那麼現在可以上Youtube了嗎?」
「可以啊,那是預設在機上盒首頁裡的功能,還可以音控哦。」我知道,姊姊要想找一個「一隻貓一輛單車旅遊世界」的vbdio blog(視訊部落格),她的「孝親手機」雖然可以上網,但是螢幕太小,電池也有問題,所以早就不知道丟到那裡去了。
當姊姊觀賞電視上大螢幕的視訊影像時,我知道她又打開了另一扇世界之窗,即便她一向懶於學習愈來愈複雜的電子產品,然而科技文明也推著她不得不往前走。我想,重陽節時,現代人如果還有扶老攜幼,登山、飲菊酒的習俗,其目的應該已不是為了避難,而是想要活得更健康,更自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