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敖古仁

這一個「衣」字病筆太多，不像端正謹嚴的碑字，反而多些行書的率性。這時本應立即毀屍滅跡……，放遠一點看，彷彿之間竟然像似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突地旋身，肩上的飄帶隨勢揚起……



這隻「長流筆」不好，寫過幾次竹，撇過幾次蘭葉，又寫了一些大字之後便開始掉毛，消瘦得像是經過一場大病，所以漸漸地擱置不用了。只在偶爾，心情大好，不在乎寫出的字是什麼鬼樣子的時候，這隻筆才有機會拔開筆套，探出頭，呼吸久已不可得的新鮮空氣，見見無私的陽光，稍稍撫慰久被冷落的鬱悶。

這一天就是這樣的時機。先前，我已經使用慣用的筆臨寫《張猛龍碑》，休息時想起這隻長流筆，於是換筆，坐定。

《張猛龍碑》，全稱《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碑》，書寫者不詳，立於山東孔廟，屬於魏碑後期的作品，字如碑名，既剛且猛。碑字起筆、轉折和收筆皆如刀削，遒健有力，素有「方筆之最」的美譽，但它又並非全是方筆，而是方中帶圓。就結體、構型來說，《張猛龍碑》的字形略長，如康有為所言：「碑本皆真書，而亦有兼行書之長，如《張猛龍碑陰》，筆力驚絕，意態逸宕，為石本行書第一。」所以歷來初習魏碑楷書，此碑是最佳法書之一。有些書家認為，書寫此碑最好用長鋒羊毫筆，才能充分表現出剛強勇猛的筆力。

現時，我正用這隻長流筆書寫「衣」字。

起筆，一點，因筆尖不齊，又缺筆腹，收筆時不易藏鋒，寫出的點沒有高峰墜石的氣勢，反而像是微微向天仰望的人首；次筆，一橫略往右上方斜傾，又是用筆回鋒的問題；第三筆，左下方一撇時，感覺有些拖筆的毛病，於是再次對照碑帖，結果還好，但是心中仍然有些不快；第四筆，豎行疾走到底，不停不轉，直接挑向右上方，順勢再一撇，又是因為沒有筆腹，這一撇竟然像是路上常見的三角錐，又是一個敗筆。

懊惱之餘，最後一筆，沒有細想，手腕一沉一旋，直覺地向下一帶一捺，又錯了，這一捺不像刻石刀切，反而像是前些日子練習的瘦金字。莫非，剛剛分神時想起了那位擺錯人生位置的國君了嗎？

這一個「衣」字病筆太多，不像端正謹嚴的碑字，反而多些行書的率性。這時本應立即毀屍滅跡，將這個字丟進垃圾桶裡，但是收拾好筆具後，又看了一次，竟然沒有原先以為的糟糕，手伸長一點，放遠一點看，彷彿之間竟然像似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突地旋身，肩上的飄帶隨勢揚起，翻滾出如許雍容的風情。

想起小時候愛玩的布袋戲，塑膠偶頭是在零食攤子「抽」來的，嫌他們隨附的衣裳質感太差又醜，拆了去，改用銀行裝零錢的小布袋當底，剪出一個大致的版型，再用母親補衣時用剩的碎布頭滾出衣衿和花邊，手縫一件花外套，搭配領巾、面罩、團扇等種種附件極盡其所能，花花綠綠務求奢華之能事。再製好的戲偶，閒暇時套進手掌裡，便和同學鄰居的「哈咪兩齒」或是「女暴君」砍砍殺殺大戰起來。依那時的眼光來看，我們縫製的戲服就算不是絕代風華，俗豔之評必然當之無愧。後來搬家時，因為要斷離「無用」的長物，那一盒戲偶於是全送給鄰居，如今想必也已投胎輪迴了好幾世代。

幾經猶豫，這個「衣」字還是暫時收藏起來。

初習字時，總覺得需要一隻好筆，才能寫好字帖中的橫豎撇捺點勾和波磔。當時的想法是，字寫得不好不完全是因為資質太低，欠缺練習，或是沒有名師指導，可能沒有好筆也是原因之一，於是就能力所及我開始留意起市面上販售的筆。

這麼過了好些年，終於也有了一些筆。字寫多了，慢慢認識，原來每隻筆各有個性，適用於不同的字體，用來表達不同的心情。就像目前仍在服役中的「大蘭竹」用來寫魏碑，或是行草都很好，筆尖已鈍的「小大由之」適用篆隸，或是《石門頌》 那樣奇趣橫生的字。試過許多筆，這才發現長鋒的「大圭筆」書寫俊挺的瘦金書最爽利。我想，善用每隻筆的特性，就算禿筆賊毫，或是已經瘦腰的筆，也能有所表現。

但是，自從寫完這個「衣」字之後，慢慢地又有新的體會，或許拋去心中對美醜的成見，就讓筆隨字轉，同樣一個字，每隻筆或許都能展現出屬於他們特有的風情，就像現代的時裝伸展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