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晝寢,朦朧間想起很久沒有給爺爺打電話了,身體懶懶的,心裡也不著急,覺得這通電話什麼時候打都可以,於是繼續躺著,想著等一下醒來再打電話。翻了個身,這時散漫的思緒才逐漸聚攏,緩緩地想起他已經離開四年了。我依然不動聲色地躺在床上,淚水卻撲簌滾落。
前年跟一群朋友吃飯,席間有人提議要大家說說「最害怕的事」。輪到我時,我想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事。以前很怕失去我爺爺,如今他已離開,如果這麼痛的事我都經歷了,那麼就沒有好害怕的了。」
我的家庭環境特殊,與爺爺在一起的日子多過父母。高二時的一個周末,我回小琉球,星期天吃過午飯,我們一如往常在平房屋外的遮陽棚下喝茶說話。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沉默了一下,然後叫我進屋打電話給我媽媽。他用的是直述句,不是詢問句。他說完後就走遠了,我知道他的意思,因為那天是母親節。我那時並不想打,因為情感沒到那裡我說不出口,覺得尷尬。但他的語氣堅定,我無法悖逆,只好走進他的房間打了通長途電話給我媽媽,祝她母親節快樂。
打完電話後我走出屋子,爺爺也從另一側的廚房走出來。我說:「打了。」他點點頭,淡淡地說聲「好」,也沒在這件事多說什麼。他從沒罵過我,也很少要求我什麼,他一直都是用這種方式,讓我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他年輕時為了養家,從廈門渡海來台當一名小學教員,祖母也在隔年來台與他團聚,而我是出生後兩個星期,就離開父母與他們一起生活。後來祖母過世,後來他從教職退休,後來我到高雄讀高中,後來我到台南,又到台北,不管我在哪裡,他就像定位錨,告訴我家的方向。
二十多年來我老是在外面,每回打電話回去,他總說:「我才剛剛想起妳,妳就打電話來了。」我每每回他:「我們心有靈犀。」他聽完後都樂得大聲呵呵笑。
時光荏苒,他的身體逐漸衰老,已無法獨居,為方便看顧,移居到台中我叔叔家。那幾年我常到台中,住幾天陪陪他。他依然喝著茶說著往事,說著時事,像當年我們還在小琉球的時候。
又幾年,我常在半夜接到他的電話,知道他已分不清晝夜。有次去看他,他直跟我說手不乾淨要洗手,說床鋪上有汙垢要洗床單。他甚至還跟我說床底下藏著一隻狗……那時他的意識已經漫漶。
我最後一次餵他,是嬸嬸炸的薯條,還有堂妹煮的紫米紅豆湯。我一小口一小口地餵,擔心他嗆到。問他好不好吃?他點頭笑著跟我說:「好吃。」我想著年幼時,他一定也是這樣餵我。看他吃得開心,我心裡也很開心,只是這種喜悅淡淡的,帶著一點微微的憂傷。
那次從台中回來沒多久,一天清晨窗邊有隻大鳥盤旋鳴叫,這是過去不曾有的事。這附近的鳥往往叫幾聲就飛走了,而且聲音清脆朗亮,完全不像這隻鳥,沙啞低沉且啊啊急切不已。我在夢中被牠吵醒,睜眼看了窗外天色薄濛,又看一眼鬧鐘,才四點多,於是用被子矇住頭翻身繼續睡。
那日早上醒來,接到訊息:祖父離開了,時間是早晨四點。我看見「早晨四點」四個字時,腦中一陣轟然,那隻鳥是來報喪的,而我竟渾然不覺。
叔嬸整理爺爺的遺物時,發現他寫的一疊文字,記敘了自己的家世生平、對晚輩的擔憂,以及對妻子的思念。他有一句話這樣寫的:「如果大限來臨,勿悲哀要開懷。」
他離開後的某天,我搭捷運時耳機裡響起趙雷唱的〈我們的時光〉。我很喜歡這首歌,因為歌詞敘述的場景是廈門,而廈門是我爺爺的故鄉。每次聽這首歌我都想像著:原來廈門是這樣啊,原來爺爺終其一生想念的故鄉跟台灣很像,有大海,有海風,有椰子樹,還有迢迢綿延的青山。那次聽著不禁悲從中來,到站後獨自坐在月台椅子上默默地聽了許久。不知道他跟祖母是否相偕攜手回鄉了?
我的祖父,滿心歡喜地看著我成熟懂事,而我卻無能為力地看著他逐漸老去。
我已經四年沒有打電話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