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古代的平城，有時承平安居，有時戰火兵燹。我突然想，當一百年後的我們都成了舊時代，華嚴寺是否依然屹立於此，迎接著更新的時代？就像它從遼代開始，迎來了金元明清……



我在晨霧未散的早晨，從太原出發到大同。

「山西」這個地名，在心裡蟄伏很久，卻遲遲未行，主因是交通不便，讓我躊躇許久。其景點之間不僅分散，相距還特別遠。不像陝西，主要景點都集中在西安附近。

有句話這樣流傳：「地下文物看陝西，地上文物看山西。」可知山西最富盛名的是地上的古建築。此地的古建築之所以被重視，肇始於梁思成的考察研究。此趟我只能算是蜻蜓點水之旅。

我在午前抵達大同。大同，古稱「平城」，是遼代的陪都，是金代的西京。簡言之，這座城是當時北地的重要城市之一。一九三三年梁思成在大同的第一站，就是華嚴寺。而我於旅館放下行李後，首站也是華嚴寺。

以前我讀的歷史，多以漢人的視角撰寫而成，以至於對邊塞外族的歷史留有無知的空白。比如說，我們都知道宋朝發生什麼事，甚至細數如家珍，卻不知道在雁門關以北的遼金發生什麼事。說來靦顏，在沒打算來此地之前，我只知道《天龍八部》裡的蕭峰是契丹遼人，這還是小說家的虛構人物。不過也是因為蕭峰，成了我認識遼代的入口，成了我定位歷史的座標。

華嚴寺，遼代興建的皇家祖廟，距今已近千年，分上下二寺。初至其前，規模之大，占地之廣，讓人不覺放慢腳步。

我從下寺往上寺走，走到了上寺大雄寶殿寬敞宏闊的台基上。大殿開三門，門的形制為佛教建築中的壼門樣式。我注視著壼門，那是呈蓮花花瓣樣的蒙古包形狀，很特別，與我之前在江南看到的不一樣。大殿裡，也是難得的廣闊，除了五座主佛，以及兩旁的泥塑與壁畫之外，並沒有其他過多的物件，整體顯得簡單樸實。

在這裡，台基是遼代的，寶殿是金代的，泥塑與匾額是明代的，壁畫是清代的，在在訴說著悠長的歷史，立於面前的我，竟不知道該先看哪個。這也是梁思成將華嚴寺譽為「海內孤品」的原因。

大殿中門上有兩塊匾額，各寫著「大雄寶殿」以及「調御丈夫」，都是對釋迦牟尼佛的尊稱。這兩塊牌匾雖同為明代遺留，但書寫風格全然不同，前者古樸渾厚，後者行雲流水。奇妙的是，兩者並置，混搭得一點也不違和，似乎暗喻著這座寺廟的多元樣貌。

站在大雄寶殿前瞭望，簷邊有脊獸與風鐸。有風時，風鐸偶會發出深沉厚實的聲響，而綿延屋簷如山巒迭起壯闊。褪色的青黑屋瓦，更顯時代的風來雨去，暮去朝來。漢土的佛寺多為座北朝南，但華嚴寺不同，是座西朝東，因為契丹人以東為尊，相信天上的太陽是神聖的，因此希望清晨開門時，迎接的是東方第一縷陽光。

十二月的大同，最高溫大約在零度上下。天冷，遊客就少，遊客少就顯空曠，空曠，就清靜許多。這時候來我沒有覺得不好，反而不急不躁，能有許多空間與這座寺廟對話。我在寺院裡從下到上，再從上到下，如此兩趟，慢慢感受寒霜冷硬的青石板，凜冽冰凍的空氣，以及溫馴安靜的風。

華嚴寺的大雄寶殿牆上有清光緒年間補繪的壁畫，講述了諸多佛教故事，例如達摩說法，水月觀音……。雖不能貼身近看，但依然可感受其斑斕華美。來此之前，我就曾在網路上讚嘆這巨帙鴻篇的莊嚴富麗。

這是一座同時兼有漢民族的精巧工藝，又有塞外民族的質樸雄渾的寺廟。除了漢遼文化的交錯涵融，同時也是一座新舊相容的建築，如山門、鐘鼓樓、普光明殿等都是新建的仿古營造。雖是新建物，但建造得並不假，反而與古建築合和。普光明殿內的三面大牆，更有中央美術學院的師生共同復刻的巨幅壁畫，其構圖恢宏，色調華美，線條精細，是著名的網紅景點。雖然有點錯位，但也展現華嚴寺不僅僅是古建築遺存，也是新舊時代的交會點。

古代的平城，有時承平安居，有時戰火兵燹。我突然想，當一百年後的我們都成了舊時代，華嚴寺是否依然屹立於此，迎接著更新的時代？就像它從遼代開始，迎來了金元明清。而我今日的懷古，也終將成為他們的歷史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