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23RF
文/袁葦(職能治療師)
職能治療師,也替長照養護機構的臥床長輩們服務。
六月,新接了一位個案林爺爺。我和年輕的職能治療師美琳,一起過去評估林爺爺的狀況,並擬訂床邊復健計畫。
林爺爺二度中風,左側手腳癱瘓,並受異常張力影響,左手關節僵硬攣縮,已經臥床六個月左右。
他的吞嚥功能也受到波及,得靠鼻胃管進食,呼吸方面則仰賴氣切套管來維持呼吸道順暢及外接呼吸器,因此,林爺爺沒有辦法發出聲音。而能夠正常動作的右手與右腳,被約束帶綁在床欄上,以避免爺爺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扯下鼻胃管或氣切套管,造成照護上的困難。
林爺爺看到我倆靠近床邊,開始躁動起來,甩著頭,以僅有的動作能力扭動著身軀,右手奮力地揮動、拉扯,想掙脫約束帶緊緊的糾纏。
美琳見狀說:「這樣沒有辦法評估林爺爺的認知能力,只能參照機構的病歷摘要了。」而病歷上註明了爺爺的基本認知功能以及對人、事、物、時間的理解能力,因中風而嚴重受損。
美琳計畫為林爺爺做被動關節運動,拉鬆他的手掌、手指及手肘關節的活動度,並按摩因長期臥床而萎縮的肌肉群。
剛開始一定是會疼痛的。
林爺爺反應更大了,眼睛瞪大,生氣的想抽回不能動的左手,徒勞無功。面部因憤怒而扭曲,雖然聽不見聲音,但唇形的變化似乎在說:「不要,走開。」美琳有點不知所措,抬眼望著我求救:「長輩不願意配合治療呢。」
我俯下身,和林爺爺面對面,抓住他的眼神,覺得也許他的認知理解能力,並沒有差到不能溝通。
我重新向林爺爺一個字一個字自我介紹一次:「林爺爺您好,我們都是職能治療師,現在要來幫您做復健,按摩左手的肌肉,然後再替您拉拉僵硬的關節。」他老人家停下動作,似乎在專心聽著。「拉關節一開始會痛,我會幫您數到十就休息,很痛的話,您可以眨眼睛或用嘴型表達,治療師就會小力一點或者是放慢速度,好嗎?」
美琳皺著眉頭問:「說的這麼仔細,林爺爺聽得懂嗎?」
「試試吧,不試試怎麼知道?」我突然想起一九七三年心理學家羅森漢恩的假病人實驗:正常人拿到精神病的診斷,偽裝入住精神病院後,就可以完全欺瞞過院內專業的醫護人員。就算之後的生活作息、言談舉止回復正常,但已經無法證明自己是正常人;甚至當他老實告訴醫療人員:「我是假冒精神病患的。」也會被記錄成「說謊」,或「病情更嚴重了」。
同樣的思維,若林爺爺的認知能力沒有問題,但只要醫師開的診斷是「患者長期臥床,認知功能受損」,再加上林爺爺無法以語言表達,那是不是也無法證明自己看得清、聽得懂呢?這該有多冤哪!
我讓美琳治療師,每回替林爺爺做復健時,都得把他當作正常人般耐心說明,等待他的非語言溝通,讀懂他的唇型,全心去理解林爺爺想要表達什麼,再做動作。
基於對「人」的基本尊重,千萬不能把他的躁動行為與情緒反應,完全解讀成「認知功能受損」的表現。而是應該先思考為因受限於語言無法表達,林爺爺不知道我們要做什麼、做多久、會不會痛……而產生的焦慮表現。
一個月下來,美琳與林爺爺的治療關係愈來愈有默契,爺爺每次做復健時也愈來愈配合,復健的結果有了明顯的成效。
從林爺爺的例子,讓我了解到「診斷標籤化、反射性下定論、未再經思考判斷就做處置」實在是第一線醫療人員必須經常提醒自己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