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日常生活中,就算我執再強,要想完全貫徹自我主張,讓別人都聽從你的意志,跟著你走,似乎不太可能;就連那混世魔王希特勒、毛澤東在世時,也經常要提防遭到不服膺自己部屬的暗殺。
相對之下,你我這樣平凡的升斗小民,時時處處都要在乎別人的存在,尊重別人的權益,才能處理好人際關係,避免被人孤立。例如,與朋友聚餐,不好意思盡點自己喜愛的食物,當然也要留些餘地,讓朋友有所選擇;籃球場上,拿到球就投籃,不肯將機會讓給隊友,沒有團隊意識的人,最是討人厭;哪怕是乘坐高鐵,發現鄰座的旅客,觀賞手機的訊息,沒有消音,甚至不停的說電話,都會特別讓人難受,覺得太自私,太不得體,反倒會提醒自己,切莫重蹈別人覆轍,千萬要自愛自律才好。
只不過,人是獨自來到這個世界,也要獨自離去,就算不得不在家庭、公司、社會盡力迎合群體,融入在團體中,也終是有疑雲升起的時候,覺得老要在乎他人的眼光、意見、想法,失去自我抉擇的能力與餘地,實在令人開心不起來。
如果您有這方面的困擾,不妨接受我的建議,只要抽出空擋,就去走路,走自己想走的路線,走自己意圖的方向,不用在乎任何人;不但可以藉此機會運動強身,還得以在難得自處的時間裡,過足當自己主人的癮頭。
我在五十歲過頭後,發現身體機能有退化的跡象,那好像也與心理狀態有所關聯,或許因職場帶來的有形無形壓力,已經有點承受不住,於是開始思索,該要想想辦法,讓身體動一動,如果身心再不協調,這套機器肯定衰弱敗亡得更快,於是,開始起步走。只不過,白天太忙,忙不完的瑣事,經常要等到晚上回到家,吃完晚飯,才套上球鞋,在住家附近繞彎子。後來,朋友笑我,晚上空氣糟,汽機車的廢氣外加種種汙染源,都在天黑後加速開啟,我這不是把自己推進毒氣室嗎?加上剛吃過飯,肚子裡都是食物,走起路來,多少有負擔,橫豎不舒服,便也隨之叫停。
後來再想,既然晚上不適走路,那就改回白天吧。
如果上午沒有重要會議,簡單吃過早餐後,我會安步當車的穿過租賃住家的社區,轉進基隆河的河濱步道,行走二十分鐘後,登上大直橋,轉進濱江街,穿梭過人們喜歡看飛機的巷道,切過濱江市場與榮星花園,延著民權東路東行一個路口,就能順利進入公司上班,前後約略八十分鐘。有了這將近八千步奠定基礎,我的日行萬步計畫,便可以輕易達成目標。如果上午忙碌,我就提早在五點下班,趁著下班的車潮尚未乍現,就離開公司,快步回家;雖然當時沒有疫情干擾,我仍然都乖乖地戴上老婆準備好的口罩,做好保護自己的措施。
一條路線,滿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星期假日,我可以沿著基隆河道,自大直走到南港,一個來回,起碼超過一萬五千步;然後呢?當然還要另闢蹊蹺。慢慢地,我研發出了幾條路線;針對目的地的不同,我會倒算時間,以走路代替捷運或公車,在不遲到的情況下,走到與朋友或客戶約定的地點。其一,由公司出來,無論是順著敦化北路或是復興北路南行,走到忠孝東路,約為四十分鐘,然後再向各方延伸;其二,由公司穿過民生社區,走到松山火車站,大概七十五分鐘;其三,自復興北路、長春路、中山捷運站、地下街、台北車站,在重慶南路鑽出地面,大約八十分鐘,抵達中山堂,當然就滿了一萬步。
我的腦子裡,有一張台北市的簡圖,北到天母、北投;北東到內湖;往東到松山;往西到西門町;西南到萬華一帶;往南到台大;東南到新店……基本上,腳下就是風火輪,不求人也不用問人,可以旁若無人地隨著自我意識,愛怎麼走,就怎麼走。
途中,可以與自己對話:看到一列出殯的禮車,忽然會憶及一位數十年失聯的老同學,只因他在課堂思及剛逝去的父親,哭得肝腸寸斷,老師暫停授課,滿室數十位同學,鴉雀無聲的陪著他默哀:也在行至森林公園旁,建國南路的路邊,發現一店面不大的麵包店,但麵包的賣相、口味與價錢,都甚獲我心,每每都想繞過去,哪怕沒有我愛的菠蘿麵包,也還是買下僅存的豆沙餡的,可以心滿意足地離去;有回走到公館,在巷弄裡穿梭了許久,才發現,我在尋覓數十年前的那個唱片行,顧店的少女因為家貧而無法升學,我老去找她聊天,在賽門與葛芬柯好聽的〈沉默之聲〉合聲裡,說些我在世新合唱團練唱的有趣故事與她分享,還讓她去吃飯,幫她臨時顧店;那是一種怎樣的少男情懷?後來呢?是什麼原因,不再去找她?我在公館的巷弄中墜入數十年前的時光隧道裡,找尋情字那條路,卻是徒勞,但足以驗證,青春並無留白。
走路,可以完全沉浸在屬於自己的小型天地裡,那裡,你就是自己的天與地,是自己的王,不但具有特殊機制,隨時回到從前,還可以直接面對舊傷痕,療傷止痛。有一回,就在重慶南路與忠孝西路口,我仰頭四望,想像五十年前,那架於車流如鯽車道上方的天橋,依然存在;如果拐著我到附近的派出所,讓殺人不眨眼的偽師傅(剃成狗啃的模樣,居然還敢收錢),胡亂剃掉我僅僅碰觸到肩膀長髮的那一個、那一個猙獰的便衣警察還在,我一定會笑著臉跟他說:「沒關係!不到半年以後,我又可以留長了,怎麼樣?再來抓我啊!」想著想著,我笑開懷了,那天,就算走了兩萬步,雙腳一點都不痠,因為,我嘗到了那好滋味──走路,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