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張光斗
文/張光斗
人的習性難改——小時候,不知天高地厚,甚至膽大妄為,扯了不少皮漏,有回還差點溺斃於河流裡;而後慢慢長大,成長過程的歷練與見識,逐漸明白對錯,知道好歹,卻也還是會偶爾出格破框,害了自己驚出一身冷汗。
颱風楊柳過境,大台北無風無雨,與災區的東部與南部,形成強烈對比。三天過後,憂患意識更已隨著颱風的遠颺而消弭淨盡;適巧,我得走一趟八里,於是肚裡盤算好,直接坐捷運到淡水,下車後繞進淡水的傳統市場,買上好吃的碗粿、烤地瓜與便宜的水果,順便去街角那間咖啡店,喝杯香醇回韻的手沖咖啡,然後轉到渡船頭乘坐渡輪,渡到彼岸的八里;想著想著,不禁得意起來,念頭裡主意生根,斷無第二個選項。
閒逛傳統市場,除了討人厭的摩托車開開停停的設下路障,惹人白眼外,每個攤位不同貨品與賣家積極的叫賣聲,夾雜著各種食物的誘人芳香,就是最具生命力的的風景線,讓人體悟出活著的美好與豐盈。我依照自己事先擬好的草稿,自淡水傳統市場的入口開始,一攤攤的買進久違的美食,心頭好不快活。
等到走出市場,才發現背包與手中的購物袋,因為臨時起意的添購,加重了不少負擔,如果如此大包小包,無比狼狽的竄進咖啡店,就算老闆依然笑臉迎人,也難過自愛的這一關,於是立馬轉向,放棄日常環保的原則,進了碼頭附近的超商,買杯熱美式咖啡,幾乎騰不出多餘的手指來掌握那燙人的咖啡杯(果然開始咒罵自己的貪心不知足)。
才剛走進切入碼頭的巷道,忽然有一陣強風迎面襲來,心裡尚未來得及拉起警報,眼前的淡水河上,不歇止的強風,已將一波波翻白的浪花吹開,有如昔日國慶閱兵,女青年大隊花木蘭們的白色裙擺,整齊劃一的滾滾向前,沒有任何猶疑地邁向淡水河口。
我暗叫一聲不好,先是回頭檢視渡船是否停駛?沒有!乘客排列成行,起碼二三十位。緊接著,我再次放眼河上,剛好碰到退潮,渡輪要繞過淤攤,航程是漲潮時的一倍以上;遠遠的,看到兩輛對開的渡船正在辛苦的破浪鼓進,速度不但很慢,船頭激起的浪花也極其可觀。我毫不猶豫,立刻放下所有的戰利品,開始在手機查詢由淡水開往八里的公車資訊──慘!來回的路線都是一片黑,沒有任何公車移動的訊息。
此刻,渡輪就是年邁無力的老者,氣喘吁吁,顛顛簸簸,好不容易的接近了碼頭;岸邊的工作人員不畏浪花的濺噴,用力把船隻的纜繩固定住岸邊的繫纜樁;船頭的船板開啟,一船的遊客魚貫下船。我刻意瀏覽遊客們的表情,雖然不見劫後餘生的歡欣笑容,但也沒有看到暈船不適的個案,於是心一橫,抱著視死如歸的膽量,決心與那群正在排隊,即將同船共渡的有緣人同歸於「進」。
我算是最後幾位上船的乘客;船隻在浪裡左右搖擺,座椅全是溼的,船員試著拿布擦拭,但沒用,好在並沒有人抱怨,全都認分地坐了下來。我也打定主意,要選一個距離船頭較近的座位,避免船尾座位的更加搖晃不定。好在,左前方第二排的走道,還有一個位子,我坐下後,發現已經安座在內側的兩位男客以日語在竊竊私語,似乎也有些不安。等到渡船啟動,站在正前方的工作人員大聲宣布,有傘的乘客請準備好傘,以備沿途會噴進來的河水。這下好,已然上了賊船的我,哪怕臨時裝孬,想打退堂鼓,已然全無退路。
果不其然,在浪裡穿梭的渡船,像極了被公婆凌虐的小媳婦,吭哧吭哧,小心翼翼地邁著小腳,大氣不敢吭一聲地緩慢移動著腳步,尤其到了淡水河口,船隻要左轉,逆向駛向八里,站在前方的船員前一聲才說小心,一波波聲勢浩大的河水,隨著艙內女生的尖叫聲,全由渡船上方的缺口倒灌進來。坐在我後面的女乘客跟她身邊的同伴大聲喊著:「怎麼辦?我想要吐,沒有塑膠袋怎麼辦?」無傘可用的我,本能地把背對著船窗方向,心中向那兩位日本乘客致歉——有勞他們兩位替我阻擋浪花了。雖說如此,前方兩側噴進來的河水,還是濺溼了我的頭髮與上衣。
好不容易,渡船打正,正面迎向八里的渡船頭駛去;驀地看到右側的觀音山在眼前出現,才倏然察覺,我上船後低聲哼著的童謠「白浪滔滔我不怕,掌穩舵兒往前划,撒網下水把魚打,補條大魚笑哈哈……」不知自哪一刻開始,已經改為「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哪怕是渡船行駛的速度有如牛步,但每接近八里渡船頭一寸,我都興起難以形容的歡喜心;岸邊熟悉的步道、裝飾地標,乃至那棟矗立著的住家大樓,魚貫在眼底巡迴而過後,退潮的碼頭尖端,偉岸站著的年輕工作人員,一身的黃色上衣,在強風中不停飄動,好似一串旗語:放心放心,到岸了!就要靠岸了——那絕對是安撫人心最美好的標誌。
船才停,所有的乘客,迫不及待地全都站了起來,湧向下船口。我當仁不讓,抓起隨身的戰利品,竟發現長褲的大腿內側,有一大片油汙,心想,完蛋!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誤認我嚇得失禁了;無奈之下,只能將隨身物品遮在褲襠處,快速跟著人群下船。才走出碼頭,渡船購票處的工作人員大聲喊著候船旅客趕緊上船,渡船可能隨時都要停駛。果不其然,等我回到住處,驚魂甫定的向下張望,白浪滔滔的河面上,已無船影;幾艘渡船都拋錨在河道邊上,等候風平浪靜時。
一位住在淡水數十年的朋友跟我說,他已坐過無數次渡船來回淡水與八里兩岸,但他絕對不曾有過一次,是冒著風浪上船的,那是他最大的禁忌。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越南、印度、大陸,經常發生渡船失事的船難,就連一向被認為做事牢靠謹慎的日本,前幾年還發生因船公司大意才造成的船難慘劇。我不禁再三叮嚀自己,下不為例!下不為例!以後不准再如此躁進不說,事實上,也該心知肚明,老男早就失去冒險犯難的條件與資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