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城市如果有氣味的話,北投無疑的是硫磺。
北投自古是一則浮沉在溫泉裡的女巫傳說,賴溫泉蒸騰出這座城市悠緩的面目。常綠的北投公園位在市中心的上坡處,溫泉溪水日夜輕唱,終年逸出硫磺味。兩旁傍著一間間的溫泉旅館和拉麵店,這些店家莫不飄散著日本情調,在黃昏的餘光中,彷若一卷動畫版的浮世繪。
通勤北投二十年,寒流上班,捷運車站內塞滿看得見的羽絨外套和看不見的發熱衣,車廂看來宛如滑雪纜車,讓人誤以為滑雪成了全民運動。凡是可以包覆的地方,皆被外套圍巾帽子口罩裹住。眼睛是唯一的情緒辨視,明明白白註解了早起出門的人,沾著寒氣書寫人生的堅忍與無奈。
天氣極冷,路上無一個人,無一隻狗,街道的聲音凝固了,一切彷彿都已凍僵,就連呼吸的水蒸氣也像快要結冰。我心中好像頓悟了一些什麼,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寒流來襲的日子,何不將溫泉旅館當成落腳處,讓疲累寒冷與奔波從泡湯中得到釋放?
下班,入住飯店,即至大眾池將身體浸泡熱水裡,驅走寒意。從烤箱走出,喝完薑茶,穿著浴衣躺在長椅敷面膜。回想通勤的時光,倏忽已過二十年,歲月的面膜,無法除皺抗老,無法增加膠原蛋白,增加的只有接受人生一切順逆的彈性。
天已夜了,吃一碗熱騰騰的麵,連胃也感受到溫暖。續以咖啡甜點作結,覺得人生值得。但我不能就這樣打發這個長夜,仿效日本人在溫泉旅店「一日四泡」的精神,睡前,於房間內的浴池續泡,感覺全身的血液在小河裡快樂地唱歌,溫暖已夠,裹著一身熱氣酣暢入夢。
晨起泡湯,水面看久了,彷彿閃映著跳動的希望,像是莫內畫裡的日出。用完飯店早餐,身心俱暖。推開大門散步上班,好像置身寒流世界的另一個世界,獨我一人活在夏天。日子是一條長河,終年不變地流著,若是河道轉折,便能看到不同的風景,觸著生活的另一種姿態。
家住城南水岸,日日往返城北山腳,若問我為何不搬到北投?我會用楊牧的詩來回答:「那時正在漲潮,我們坐在纜索上,有一條小划舟點著燈在河口盪著。假如我們向它招手,你說,它就會為我們引渡。但我不想渡,我喜歡此岸。為什麼要渡呢?那山腳下一片朦朧,我寧喜歡此岸。」
即使北投四季熬煮著一鍋氤氳熱湯,我仍只想在寒流時節,領受這道以冷暖為鍋底的人生之湯──在熱氣中,讓水波浸透記憶,溫習風裡來雨裡去的通勤時光。回味長長的日子以來,那些揉進生命裡的終於明白的事和依然不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