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夫家社區依斜坡築起,於人口密集的新北都會享有一方僻靜。我的臥室面對著坡地,鐵窗外一片青綠。猶記新嫁進門時此屋才剛落成,巍峨的樓中樓外貼黏著雪白磁磚,簷上覆蓋橘黃釉彩瓦片,煞是華麗光鮮。當晚婚宴設於庭外,臨時搭起的舞台上勁歌熱舞,歡樂魔術秀與豐盛宴席相應,一座座冰雕於喧鬧人情中滴溶。
新房貼有大紅囍字,拖地婚紗自相框裡延伸至現實壁面。自房內望出──只見新砌擋土牆圍護整排房舍,斜坡上長有不知名樹木。之後一顆顆澀苦或甜美的果核恣意被扔出,各種生長節拍隨興進行著……
土丘高過五樓,自任何樓層望出,盡是蒼翠綠意──細竹與小榕樹、桃樹和龍眼……往後旅居海外,這片熟悉窗景暫時被封存。偶爾返台只見野生黃金葛莖粗葉茂,於牆上張掛出婆娑綠意。桃樹茁壯且生毛絨果實、芒果按時開花結果,不起眼的土丘卻有蓬勃生命力。坐在窗前,常將眼前綠樹仰望成擎天巨木。犬吠聲時而疏落時而喧嚷成激烈戰事,各種蟲鳴鳥叫於靜夜或清晨傳來,進駐成我印象中最清明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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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窗橫阻外望視野,不鏽鋼欄杆潮鏽出褐斑,歲月被任意記寫著。新屋不敵寒暖摧殘,粉牆一層層剝落,婚紗照成了青春的證據與嘲諷。之後蚊蟲飛蛾紛紛自窗縫鑽進屋內,有時蜘蛛也爬進來!風吹葉有聲,樹木愈繁茂風雨行跡愈明顯。新葉生出復凋零,窗內人事變遷,梳妝台照出不同身形。房內掛鐘滴答搖晃,屋外時有貓頭鷹叫響,寧靜時分或雨落空隙,常聞那咕──咕呼呼聲,低沉響音被水霧沾溼或被涼風護送著。夏天有蟋蟀蛙鳴,一聲聲長音、短調,偶爾夾雜連續或輕巧綴音。不見聲音主人,而那聲響於耳畔久久不去。
老舊的窗成了歲月通道,綠葉不記得我曾經年輕,一如我無法細數林木欣榮幾回。鄰居當年種植的樟樹高過三樓,居民擔心危及住家,便找人將之一截截鋸下。光禿樹幹傾斜,一條長疤自腰腹裂到底下,分叉樹枝似倒插劍柄也像被截肢的手臂。曾經風發的姿態如今狼狽,斷裂的枝條與樹皮,蔚成不被注意的裝置藝術。
綠意時而飽滿時而乾瘦,藤蔓爬上野生的灌木叢,寬細葉片交錯,層層掩蔽透亮天空,彷似自言自語或相互對話著。雨霧滌濾各種聲響、姑婆芋直挺寬大葉子,偶有蟲鳥蝴蝶穿飛。一片青綠山丘依傍,即便磚牆老舊,視野仍然清新。
風吹枝葉抖顫,陽光照來,群樹展顏,明暗於坡間移動。樹葉凋零復新生,土丘不曾蒼老,擋土牆抵禦崩塌的可能。坡上綠樹對應平地鱗次櫛比的住屋,舊房子新建築,雲層厚積,新亮住宅泛出一層層霉苔。寒暑脹縮,歲月脫妝,裂開的磁磚趁人不注意時摔落地上,屋牆露出一處處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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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霧露朦朧,屋內煙香裊裊,長年早晚三炷香燻黑神明廳,霧窗泛出迷離色澤。
自頂樓遠眺,一○一大樓在不遠處,濛濛視野高樓如林。黃橘或米白,一口窗門一家子生息,緊鄰的陽台張列出不同表情,生活如是進行著。記得入門那天公婆按照習俗迴避,我牽提起白紗蓬裙至神明廳祭祖,往後年節便於婆婆引領下祭拜。傳統習俗於現代被奉行,持香之人陸續加入祖先牌位,香火依舊被點燃。
自五樓窗台外望,一邊是已遷出的墓穴,另邊是層疊的人間煙火。風來過雨留樹上,蟲鳥唧唧隱隱現現,自然與市井共存,樓房樹木向陽或居暗處。一棵之前不曾留意的木瓜樹高過陽台,果子未黃便入松鼠肚子。中秋前後氣溫略降,東北季風吹起,漫山枝葉加大擺盪弧度。鄰居長輩逐漸稀少,長大的孩童呼朋引伴於庭前烤肉。圓月被直立的高樓遮擋,好不容易露出復被交錯線纜纏綁住,霓虹燈搶去星月光彩。
月圓復缺,人事變遷,之後我久據牆上的婚紗照被移出,房間歸屬新的主人,便少有機會再面對那窗。偶爾經過聽聞咕咕聲自不遠處傳來,記憶便於心底泛起陣陣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