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山中巧遇烏天狗
早春搭乘京阪電鐵至出町柳換搭叡山電車向鞍馬寺，橫向座椅適得觀覽整片窗景──小屋小巷，幾起病院、接骨所招牌陸續出現……車向西，乘客不多，底下吹送著暖氣，冷硬座椅頓時變得舒適！

車上有凝神閱讀的青年、沉默長者及神態嫻靜的婦人。軌道向前延伸，房舍漸少，落葉林木近挨著鐵路，自都會駛來的車廂變成森林火車，遠山有黛綠與棕土色，還有幾處自頂上瀉下的雪白。前天自機上外望未見積雪，H一直提醒我此行遇雪機會甚微！列車持續西行，驀地見著坡上枯木覆了層冰，心神眼眸隨即振奮。愈往山中雪積愈厚，屋頂、路邊，枝頭全部覆雪，簷下垂掛冰柱，我瞧了H一眼，這雪，是他變出來的嗎？走出車廂，空氣果然凜冽，潮冷雪氣穿進鼻息，呼吐成裊裊白煙。車站洗手間的馬桶蓋竟然暖熱。啊，這寒凍北國，人情卻如此體貼！站內溫暖，我卻迫不及待要奔往外頭，有人掉了只手套在櫃台便不見蹤影，工作人員趕忙追了出去。

能見著雪景便不枉穿載一身厚重。先讓覆雪屋頂入鏡，再攝入積雪最多的角度，對著鏡頭捧一大塊冰在手上。站旁有搶眼的紅天狗臉譜塑像，瞧祂額上緊皺出刻紋，扁嘴下彎呈半圓，神情嚴肅頑皮。日本許多深山裡有天狗傳說，傳言祂們擁有超自然能力，喜歡惡作劇且善格鬥。鞍馬山的烏天狗曾教導落難的鎌倉戰神源義經習武。源義經乳名牛若丸，父親源義朝與平氏戰爭失敗，逃亡途中因家臣背叛被殺，幾個孩子除長子源賴朝放逐伊豆，其他皆被令遁入空門。源義經因年幼跟隨母親身邊，七歲被送到鞍馬寺，賜法名「遮那王」，他於此寺得知身世，決定學習兵法，為父親報仇！
豐富傳言為眼前風光拉出景深，歷史讓景物更豐富。

●踩行覆雪階梯

陡峭階梯位於路邊，走一小段自仁天門入寺，登山訪勝之行才要開始。鞍馬寺由鑑真大師的弟子鑑禎於寶龜元年（七七○年）興建草庵用來祭祀毘沙門天，現今的鞍馬寺則是鞍馬弘教總本山，祭祀本尊「尊天」（毘沙門天王‧千手觀世音菩薩‧護法魔王尊之三身一體）。關於神靈我認識不深卻心存敬畏，祂們或曾以身殉難、以超自然能力移轉災禍，為人造福。山門後方掛有許多小草鞋，上頭寫著祈願者姓名及出生年月日，祈福聲息盈滿靈驗之地。

眼前的雪降於何時？降雪之夜黑山是否明亮？山上精靈是否披覆一身雪白？內心的疑問旋起旋落，仰望見不到盡頭，一盞盞艷橘御神燈立於向上坡路，樹影陽光婆娑，覆雪階梯如琴鍵，腳踩過似聞錚鏦樂音。石階積雪，仰望直達天上。遊客稀少，山麓清冷。荒草、枯燈，半凝凍的水泉，一處處水窪凝成洞穴，含藏神鬼出現的想像。冰封岩洞、橫生青草化成白毛，彷似山林精怪長出的髭鬚。青苔結了冰霰，青黃帶著點鏽色，外貌雖醜卻極耐看。邊坡覆雪成冰，冰泥混合，雪溶些許，欣喜踩將上去，一不小心腳打滑便可能跌跤。路邊座椅凝聚水滴，彩燈及神壇柱子亮眼，灰暗鳥居橫於邊坡。冰封山林隱含各種傳說，樹縫篩下的光影於雪地明滅閃動。

沿著坡路上行，路邊矮屋、電線桿交錯，鬼一法眼社位於普明殿上方，後方高處有座更小神社。小神社內部供奉著魔王尊石像。魔王之碑並不顯眼，自老樹根流下的山澗凝成長條冰柱，此道水流被稱為「魔王の滝」，鬼一法眼為劍術之神，曾傳授「六韜三略」兵法給牛若丸。
神靈超越國土豐富眾人眼界，愈陌生的山林感覺離神愈近。

碧綠戴雪，岩、寺與樹於陡坡上相互拉扯。想找一處歇坐，雙腳卻不停向前走。路上見一參天古木上頭纏綁著紙片，據聞是「由岐神社」，整座寺廟以八百年的巨大神木為中心，供奉著鞍馬山的守護神。庭前一堆堆積雪覆蓋著葉落，燈座似會行走，積雪層層上爬，構圖與色澤隨興且巧奪天工。拉上圍欄的路更富想像，陽光從任何角度打來皆具神采。

●天空藍得剛好

仰望晴天雲絮正當舒展。亮的雲襯托細密樹枝，朗闊又私密，形影神共舞，天空藍得剛好。神魔同在一座山頭，神社前的粗繩結了又解，解了又結。啊，誰來扯動那繩鈴？精靈於轉瞬間移動身形，喀嚓喀嚓，漫山積雪鼓舞向上的腳步，橘紅色御神燈是路標，愈往上視野愈明亮，經多寶塔再卯足勁登至頂上，終於抵達鞍馬寺本殿金堂。殿前廣場擁有極佳視野，可俯瞰森林谷地，此殿於一九七一年重建，金堂前方的翔雲台為平安京神明降臨凡間之地。禪院前植有青松與灌木，眼前景致似曾出現在某故事，為前生或來世的預言場景。

從本殿金堂後方的陡峭石階，通過禦山之門便踏入當年牛若丸修行武藝的杉林，通往「大杉權現」的「木之根道」路上全是盤根錯節的樹根，感覺樹伺機隨時便要立起，沿途水窪、池塘都結了冰，一塊塊將溶未溶的浮冰如破裂玻璃，一隻紅魚置身其中，似冰封的標本，仔細瞧，牠仍張嘴呼吸。飲水池也結凍了，奉納勺子倒覆著。雪將融，嚴冬已去，長椅被雪圍繞，大燈座、圓燈籠，青黃葉片，杉樹參天，行進間尋個恰當角度回望山的蜿蜒起伏，白山黑土，雲珠櫻花苞還未吐出，楓葉已落，空中飄移著各種傳說及花木精靈。

下山時陽光似也跟著自後頭沉落，樹上積雪與雲同轉成灰色，結冰邊坡極為溜滑，扶欄拉繩才得一步步往下。沿途倒插橫臥的枝幹散落一地，路如滑梯般層層往下，驀地繞出半面斜陽。不斷提醒自己放慢腳步，怕一不小心便走完山路！行至山下復見著烏天狗橫舉著長鼻，雪堆路邊，簷上掛列的冰柱發出光陰滴溶聲響，想要多待一會兒，又怕山黑得快，只好盡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