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1
二個持站票的年輕人,全車廂巡走,想找一個比較能舒服席地坐下的空間,車上每個能塞人的角落都坐滿人。後來,其中一位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5號車廂,走道周圍坐滿了人……
6號車廂依然是人擠人……
7號車廂,唉怎麼愈來愈多人……
8號車廂,看起來車頭好多人喔,我們掉頭吧……
二○二一年四月二日,他們在台鐵408次太魯閣號上。
車上滿滿的都是人。連假,清明,春日,花東,返鄉的回家的祭祖的度假的親山親海的,還有夢的還在規畫明天的跳起來才搆得到長大的,出門被叮嚀早點回來的,好多人。
2
尋常的一個三月午後。季風起,街邊棕櫚葉黑影投地,冬陽下髮散如鬼。
我隔著落地窗看向街心,眼底是商家與大樓,民生與紅塵,金色陽光遍布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下,十字路口車與行人往來零星。我感到一種非常而完全的悲傷。
因為我手邊這本書,或者更多。
翻開的書倒扣在桌上,那一頁在說人們只記得鬼電影中厲鬼的猙獰恐怖,忘了每隻鬼背後都有一則悲傷的故事。
這本書因睜眼看透而令人沉重,直搗翻攪很深很掩藏很不容於我平凡日常的那個我。作者和我都沒有現實生活沉重悲傷的具體理由,他更甚於我,他還擁有秀傑成功的達人光環。書中,對明的暗的人對人的傷害,他不避開眼的深剮痛挖,而我掂過自己,平庸的眾人而已,微弱呼喊著凡折磨傷害著人的,無論大小,都是邪惡。風中酸著眸子,微弱呼喊而已。
就那天,我隔窗彷彿看見滿街擁擠的鬼,陽光下透明輕飄安靜緩慢,垂肩微俯首,不停止的滋生溢出彼此直身穿越,有的低空飄。不存在的存在,拉帶出存在過的不存在,我眼底的街開始緩慢流動成一條眾多人形的透明的安靜的無聲息的河,天地湮漫起滿滿的悲傷的故事。
3
我善於轉化悲傷,自動會在受困中找意義,但我終是個無可如何的人,有限散發,不作聯結,只合非常認真去做自己能做的事,除此無他,但,我懂悲傷。
雖然懂了也無可如何只是懂了,但悲傷這種東西千萬別輕易端出來,以免會要驚擾生活,生活要的是平安明亮,穩妥順暢,簡單善意的明亮黃最好,不然就不相侵擾的乾淨灰。
我常看見那中年婦人在街上,前揹帶外加小被罩護著嬰兒,以便垂瞼對視嬰兒的微微凸腹仰身,含著笑意迎面走來,幾次後我才發現,婦人懷中寶愛著的,是一隻大型毛絨布小熊。
婦人含笑的無限溫柔,翼翼呵護的小微仰角度,我一直的悲傷。
夜裡亮著的公車亭,老婦人攜著一把直黑傘等車,公車去來幾趟,候車人三三兩兩,每一位都站遠一點,車門開迅閃進車廂。那老婦人是壞掉了的人。
跳躍破碎的語言,對街心大聲咒罵不停,聲嘶力竭不休,兒子、媳婦、小姑、妯娌、已不在世的丈夫、公婆……應該死好、在生抾角死卡好……夭壽替人死、袂見袂笑、去死去死去死……她一生堆疊毫無出口的怨毒,終於潰堤成瘋。
明亮的公車亭,比暗黑更暗黑的詛咒,我一直的悲傷。
有故事的厲鬼,被崩壞的人,一則則悲傷的故事,那麼看來無恙的人有沒有悲傷?悲傷不必端出來只要能懂,把日子過得好好的人如我,終是能在透明不透明的形體,破碎程度不同的心,際遇順順逆逆的因應中,體會人生無非辛苦與痛苦,我用我無可如何的懂,對待人事,於是要輕手一些,要輕腳一些。
4
悲傷這東西真是太細微奧祕,它纏繞蹭鑽的方法,實在個人化且宜文字。
那本書的作者和我,氣魄有別,書寫視角卻是一致的,有一種看待生命的視角是低低低低,低到一條線是泥土了,仰頭看,正好是對生命虔敬的謙卑與憐憫。
台鐵408次太魯閣號上那年輕人,還這樣寫著: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明明一小時前你才看到那麼多期待出遊的臉龐,一陣陣歡笑聲,一小時後,怎麼變成了這麼的愁眉苦臉,這麼的不知所措……
一陣陣歡笑聲,我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