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嘉年華〉
圖/陳道明
〈森林狂想曲〉
圖/陳道明
文/石德華
1.和煦秋光
台灣欒謝了,花旗木尚未開,暨南大學起伏的草青、成列的樹綠所組構的綠色大色塊,將秋天的天空襯得更高昶,使秋光分外透明可掬。
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三十周年校慶及傑出校友頒授典禮的日子,我們隨台灣畫話協會會員陳道明送他的一幅畫而來。
暨大境外總裁班校友會,贈車之外,買下陳道明的畫作〈動物嘉年華〉一起回饋母校。
〈動物嘉年華〉,50號畫布,媒材是油性畫筆及壓克力顏彩。眾人和畫作大合照的時候,道明口中發出﹕「喔!喔!喔!」的聲音,道明媽媽陳馨珍老師說﹕「這是道明很開心時候的反應。」
陳道明,重度自閉症伴隨過動,語言表達與理解的困難,使他無法以一般方式與人溝通。
也在這個秋天,道明才剛獲得「光之藝廊創作獎」,道明媽媽笑著說,無論什麼正式大場合,道明身上都是這席白襯衫,黑長褲。
2.道明風格
「拾起屬於自己的光,照亮前方的道路」,第九屆「光之藝廊創作獎」的邀請卡上寫著每一位創作者「都以自身的生命經歷,與藝術語言,拾掇光影,訴說著動人的篇章。」道明是這一屆的銀獎獲獎人。
銀獎作品〈森林狂想曲〉,靈感來自道明常吹奏的薩克斯風同名曲。這首曲子的旋律、情節,給了道明豐富的想像,他化音樂為畫面,以簡單的成列樹幹象徵森林,再將他喜歡的動物置入畫中,站在這幅畫前的人會自然的湧起笑意,因為每隻動物都有著正在向你訴說分享著什麼的神情,畫裡與畫外,善意雙向奔赴。
而英文字母、注音符號、數字等符碼,從天而落,恣意布滿這幅畫的所有背景,如蟲飛、如蝶舞、如花落、如葉墜、如音符,帶出一整座森林的活潑、熱絡、純真、友好。
道明自幼發展遲緩,兩歲多還不會說話,除了喜歡玩顏色,媽媽買了美語教材讓他自幼聆聽,而他對英文字母、注音符號、日文單字有著濃厚的興趣,常常反覆不斷書寫。
十三年前,道明高職二年級,來在潭子的心田花園、台中的求是書院向蔡啟海老師學畫。道明個子大、體力好、手部動作靈活,適合畫大畫,他欠缺的是靜下來,初來時,通常下筆快速不構圖,筆法粗率、顏料破框,草草快速便完成一張類似塗鴉的作品,且常任意走動、發出怪聲。
一路進入台灣畫話協會後,他接觸不同藝術媒材,學習觀察事物的細微處,並嘗試畫不同的主題,以轉移他的固著性。這讓道明的畫作有了進境,從一成不變,進步到多元化。
有一天,蔡老師發現道明的背包裡有一疊厚厚的A4紙,每張紙道明都寫滿ABCㄅㄆㄇ等符碼,蔡老師以為是垃圾,替道明將一整疊A4紙丟到垃圾桶,沒想到道明將垃圾桶裡成疊的A4紙找回,寶貝似的重新放入背包。
這樣的發現,讓蔡老師有了新想法﹕「教他畫畫,不就是希望他抒發情感、自我療癒嗎?那,用他喜歡的東西創作,他會更有熟悉感、安定力。」於是引導道明將符碼呈現於畫作,成為道明的獨特語言,畫作布滿符碼的「道明風格」,於焉誕生。
人們看到道明的畫,常會眼睛一亮,因那些符碼線條充滿天真童趣而訝喜佇足,而道明自己,在勾勒這些符碼線條時,發揮了穩定情緒的效果。
現在道明的畫,塗色的細緻及調色彩的能力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可以安安靜靜的作畫,在畫作上寫空心字、ABC、ㄅㄆㄇ、日文、數字,有時連下課了,他還在繼續畫。
3.轉移與拓展
然而,送到暨南大學的這幅畫作〈動物嘉年華〉,卻完全不見布滿符碼的「道明風格」。蔡老師說,掌握自閉兒不斷重複所帶來的安全感,他有了新的嘗試。
自閉兒透視立體的創作方法比較困難,蔡老師先打破自閉兒繪畫無法重疊的限制,利用動物造型教道明作重疊,並在重疊處再找出更多動物造型。然後,他嘗試用線條重複的纏繞畫,取代ABC、ㄅㄆㄇ符碼,去裝飾美化道明畫布上的每一隻動物。
對自閉兒,變,會騷擾情緒,重複性才能帶來安全滿足,而纏繞畫與符號都是不斷的重複,性質上異曲而同工,不只讓道明學一種新技法,放慢道明的作畫速度,培養他的耐性,對藝術而言,纏繞畫可以使畫面更加生動,比色塊更增加圖畫的肌理。
道明畫纏繞畫可以一個小時都不離開座位,蔡老師說﹕「心流不就是這樣嗎?做自己喜歡的東西,怎樣都不累,心是踏實的。」
〈動物嘉年華〉被稱讚構圖豐富、展現感大方、色彩分明、慶賀意味濃厚,而我更看見藝術用來教育,也用來療癒,也深刻體會蔡老師轉移與拓展的這分美術教學上的發現與用心。
4.光的照亮
台灣畫話協會位於台中霧峰區光復新村內,道明天天來在這裡生活與學習。濃眉大眼的道明,在樹下、在路邊,凝神專注吹奏薩克斯風的模樣,已然成為光復新村的一道風景。
道明從小在姊姊的陪伴下學鋼琴,會吹陶笛、薩克斯風,他天生音感極好,無須譜本記憶力奇佳,已考上街頭藝人執照,現在每逢假日,都會在協會門口表演。暨大校慶的餐會上,好幾個人看見道明都這樣介紹﹕「他就是那幅畫的畫家,我聽過他在光復新村演奏薩克斯風。」
在成長過程中,道明媽媽一直訓練道明生活自理,道明會幫忙做簡單的家事,如今,繪畫與音樂,已然成為道明獨特生命歷程裡,尋找且拾掇起的兩朵光亮,我於是問道明媽媽﹕「那麼,現在道明最讓你操煩的會是什麼事?」
道明媽媽說,看見道明的進步、得獎、有才華,她固然欣慰,但自伊始以至於今日,媽媽的最大的永恆的操煩沒變,那就是道明會突然間不見了﹔有時不久他自動就回來了,但有時他會因無法和人溝通而在外惹事,有時會在警察局銬著手銬等著家人來……。
重度自閉兒的心是個謎,我們理解著的這個世界,對他們而言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理解。所以蔡啟海老師說﹕「重度自閉者一定需要陪伴,且一輩子都要有人陪。多陪一天,他們就多一天的幸福。」
蔡老師並且提出「方圓十里」主張,他認為自閉兒應該被帶出去認識社區,也被社區的人認識,自閉兒住家方圓十里內的範圍,若大家都認識這個自閉兒且多知道自閉兒的特質,會因了解而少去很多誤解與糾紛。
道明和媽媽形影不離相依為命,是一輩子的二人組、最佳的雙人拍檔,但道明媽媽仍輕輕告訴我,她和道明是「最親近的陌生人」,她永遠走不進道明的內心世界。
我們離開暨大的時候,秋光仍好。我在心裡靜靜想著,繪畫與音樂,誠然是道明與世界溝通的語言,他從生命中「拾起屬於自己的光」,但這光所照亮的,更該是一條通往理解與看見的道路,讓人看見路的那頭有生命的各種難解、蛻變與安頓,讓人看見陪伴者與支持者長久恆定的心靈韌度,讓人看見所有的光亮,都為了洞照別過眼不用心就會錯失的對於不同的接受與了解。所有光之所照,明亮真切,應該都是為了下一步,都是為了「照亮前方的道路」。
然後,一出口就感到自己的問題很笨,但話已說出﹕
「道明媽媽,道明有對你說過『媽媽我愛你嗎?』」
「沒有。」
「但我抱他,他會回抱我,有好吃的東西,他會和我分享。」道明媽媽說﹕
「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