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水庫畔,作者與斜陽共乘一艘膠筏。 圖/王文靜
作者與二位鄒族勇士對話山野生活。圖/王文靜
文/王文靜
指著這瘦巴巴的山間溪溝,鄒族耆老說:「這是曾文溪的源頭。」
「這裡?」我遲疑,眼前就是名震江湖、支撐台灣二大水庫的大河?
十二月,我走國家長程步道「山海圳」高山段,第三次到海拔二千二百公尺的特富野古道。沿行於日據時代的鐵道遺跡,兩側是參天柳杉與偶見的紅檜。四月,第一次到訪是春天午後,綠意在雲霧起舞後褪成黑白潑墨畫境,置身其中,驚嘆世界何須色彩。於是,一年間來了三趟。這次請鄒族部落的耆老同行,想多了解這條古獵徑的身世,也想再遇到帝雉,但意外的,看到曾文溪的源頭,進入它的故事。
「高山青,澗水藍。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的詞曲背景,在這裡;
打獵著稱的鄒族部落,在這裡;
台灣第四長的河流源頭,也在這裡。
有一年,我在歐洲溯源隆河。隆河的源頭在隆河冰川,雪水融化流到日內瓦湖,沉澱十二年後,流出隆河,剛形成的隆河比台北的瑠公圳寬不了多少。站在日內瓦湖畔看這瀉出的小水流,所有人都發出不可思議的眼神:「這是吸引梵谷畫下〈隆河下的星空〉的世界名河?」
落差太大了,觸發我的思索,從日內瓦湖瀉出去小水流何只萬千,為何單這條小水流變成大江河?近千里的航行路,發生了什麼事,讓後來的格局不同?是的,當隆河流到法國里昂匯流索恩河,這才開闊,成為羅馬時代法國最重要的河。
幾年後,在台灣高山上,同樣的問號再次生起。端詳著眼前的溪澗,幾天後,澗水會流到平地,變成大河,奔流入海。
曾文溪的力量是強大的,從高山奔流下山,一百三十八公里,支流撐起另一座水庫烏山頭,灌溉出台灣最大糧倉嘉南平原。它也易怒,在百年前,每遇大洪雨就爆發,從山間夾帶大量的泥沙而下,誰能填平一片海洋?曾文溪,一次又一次的憤怒,它終將台灣歷史源頭的台江內海,陸地化了。
初次走「山海圳」時,最後一段,行走於台南市區一幢幢樓宇間,感覺既錯亂又震撼,全然無法想像腳下踩的是昔日海洋。無法想像,一條溪發怒後的翻天覆地──改變地貌與歷史。一日傍晚,我登上荷蘭時期即有的台南赤崁樓,俯瞰今天的車水馬龍,在四百年前是海上船影。
如果,曾文溪是一個人,該如何形容「他」?
每個人,始於渺小,沒人知道日後誰能成大器。多數人在時間長河裡,還是渺小,只有極少人歷經遭遇後而崢嶸。從這角度看,河與人是一樣。所有的大河,溯至源頭都微不足道,只有極少的澗水歷千山峭壁,納入百川而壯大。在山河世界,曾文溪是卓越的,不論從地理或歷史意義,在上游孕育鄒族文化,在下游是台灣人開墾最早的地域。
如果,曾文溪是一個人,該如何形容與他同住在阿里山脈的「鄰居們」……
在山河世界,大多是沒有用力拚搏過的無名小卒,連名字都沒有的野溪。生,無人知;死,無人曉。
在山河世界,初始是公平,結束也是公平。曾文溪的故事,這樣告訴我們。從日內瓦湖流出的雪水,也不只有隆河,但說著同樣的故事:「在事情未成功之前,一切總看似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