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山裡,多只有兩種顏色,那就是褐與黃。褐的是樹枝,黃的是落葉。圖╱S.Hermann
終南山的銀杏樹。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來此之前,我以為每座山都一樣,其實不一樣的。
去年秋冬之交,到西安城外的一座佛寺,這寺廟在終南山麓。說到「終南山」,這名字太常見了。在唐朝,不知有多少詩人拿它作詩,又不知有多少讀書人進長安城當官前,先隱居在此培養名聲,以致當時有「終南捷徑」之稱。但這只是書本上的知識,與我並不大有關係。
那日走在山間泥石小徑,有風呼呼吹來,吹得滿山黃葉翻飛,飄落在林道石徑上,層層疊疊。落葉給人的感覺應是蕭索寂寥,但那瞬間,我卻有被旋繞之感,有一種走入山林的豐足。
有人說:在秋天的山裡,你拍什麼都只有兩種顏色,那就是褐與黃。褐的是樹枝,黃的是落葉。
但在終南山,除了褐與黃,還有懸在高枝上的紅彤彤柿子。
陝西的山,有一種不修邊幅的豪曠。遠處是望不到盡頭的群山綿延,近處是殘葉未落盡的銀杏樹,以及高掛著果實的柿子樹。這些樹不知在這裡多少年了,平和地用柔弱的身段擁抱歲月的洪荒,彷彿知道凋落萎謝並不能抹滅生存的意義。
寺廟裡沒有香客,前庭一個和尚在掃地。我走進殿堂,佇立默禱,此時天地一片靜,只有僧人執帚的唰唰聲。
簡素靜寧的佛寺,常常會給我遺世獨立的感覺,恍若處在一個無窮盡的時空中,覺得現下縈懷的許多事物,如生與死、苦與樂,都是旁枝。在漫天飛葉中,無憂也無喜,只看見內心的塵思隨風而去。
終南山腳下有一個小小的市集,僅短短的一兩百公尺長。沿街販售白果核桃,柿子拐棗,還有幾家食肆,其實都是沒有店面的路邊攤。下山後,我在那裡的一間小店吃了午餐。
那店家由一對夫妻經營,丈夫身材高壯不苟言笑,帶著冷肅的江湖氣;那妻子長得卻是秀氣,年紀可能還小我幾歲,有一張白皙乾淨的臉。我是先見到她,才決定走進這家店的。她一身常民的花布衫,繫著圍裙,笑容明麗而真誠。看我在菜單前躊躇許久,猜測我從外地來,跟我介紹餐車上的特色小吃,說這是蔥餅、這是夾饃、這是泡饃、這是羊湯粉……聲音輕輕柔柔很好聽,沒有要我多點的意思,只希望我吃飽。
我點了肉夾饃與一種我說不出名稱的湯,吃到一半時,她端了一杯水到我面前。雖然只是一杯水,但我知道這是她的好意,一般小店沒有這種服務的。
她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台灣。她不知道台灣在哪裡,說從沒有離開過陝西,甚至連大西安地區都沒離開過。
她說話的時候帶著令人喜愛的含蓄笑容。她說很喜歡這終南山腳,雖然城裡熱鬧,錢攢得也多,但每次一進城,就想趕快回來。還是覺得這裡好,車少人少不擁擠,日子可以過得隨心。
她問我是來看銀杏的吧?我說是。她說,上星期下了場雨,都謝了。
她站著與我閒聊,聊得清淺而有禮,分寸拿捏得剛剛好。她的丈夫則默默地在一旁守著攤子。
結帳時,她有點擔心我點太多,因為北方餐點的分量都頗大,問我是否吃得太飽?我說剛剛好,同時心誠地讚美湯與饃都好吃。我說她很漂亮,請她讓我拍張相片。她應允。那照片裡的她,微微地笑著。
她說,我是她遇到的第一個台灣人。
她不僅僅是外表漂亮,心地也漂亮,人們都說「相由心生」,這是真的。她的美,不在五官,而在於面目平和。
我不禁想,一個長年生活在鄉村的女人,如何保有這樣慧秀的秉質?
每一個人的內在都是被兩種矛盾的力量支配,就像理性與感性。理性可以讓人面目潔淨,感性可以使人心地柔軟。彼與此都必須相互節制與自持,如此才能平衡,才會和諧。而她的美,就在於和諧,自我的和諧,當然還有個體與環境的和諧。知曉天地不仁,上天不會寬待誰,也不會刻薄誰,因此人處於世間,不需自大,也不需自卑。
她讓我在看過山的美之後,再看到人的美。她讓我明白,一個人就算不用到遠方,也能靜守著現下的安然。
如今離開終南山已將近一年,我不只一次地想起,那山間黃葉翻飛的景致,還有山腳下那個平和且美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