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從霧社縱走能高越嶺，抵達雲海保線所前，會經過一座福雲宮。一般土地公廟皆矗立於平野淺山。此座位於海拔二千四百多公尺，實屬罕見。

山友經過時，都會虔心敬拜，祈求平安後再繼續上路。兩個月前，我和台電員工前往，又多了一分心意。我們早已備妥牲禮、果物、香燭和金銀紙。等抵達保線所，稍事休息，大家再折回土地公廟，再拜一回。

此廟被箭竹林環繞，唯面南視野開闊，可遠眺廬山、馬赫坡等地。每人手持三炷香，默念祈福，繼而在左邊的香爐燒完金銀紙。過一陣，神明用完餐，再把牲禮轉向，面對眾山頭。各自再持三把香，拜好兄弟。拜完將香燭插在右邊石座，再燒幾綑不同的金銀紙。

一般上山，遇到土地公廟，多半只是拜拜祈福。此地原住民上山，在登山口祭拜山神亦簡化儀式，只在石頭上，放置一根香菸和檳榔，連米酒都不準備。此一百年古道上的土地公廟的祭拜，既莊重又謹守規距，便顯得不尋常。

燒完香，我特別探問保線所莊主，意外獲得了一些有趣的答案。原來，並非每座保線所都有土地公廟。高山環境原本不屬於漢人生活的領域，更不會有傳統廟宇。這兒會出現，必事出有因。

起因在十幾年前，台灣瘋迷大家樂，有些人篤信鬼神，專門上山求明牌。凡靈地奇景之點，皆有可能應驗，因而此一風水允當處，便被安置了一座土地公虔敬祭拜。以前還有人繼續往上，不惜走到接近奇萊南峰的天池。篤信者咸信，愈接近天神的地方，若真有此心許願，愈可能應驗。

凡人為了錢財，不惜千里迢迢，走到此祭拜，自可理解。設此土地公廟，更不足為奇。能高越嶺登山口，再上山去兩公里，還有一雲天宮，據說便也是如此。且因交通尚可，繼續是香火鼎盛的小廟。只是大家樂不再時興後，迷中獎者人丁寥落，雲海的土地公廟路途偏遠，乏人祭拜，便有些荒廢。

台電員工經常上山維修，養護電力器材，路過時順便敬拜，反而視為陪伴的神明。時日一久，野祠變家神。此後，山上生活長年歲歲平安，也愈發虔心。一甲子多了，遂發展成現今的慎重儀式。

台電能高保線路乃日治時期橫跨中央山脈的越嶺路，一路或有駐在所和神社，但台電進行輸電土程，並非開闢山林的拓墾，自無興廟之想法。但更早時，此一越嶺路上，奇萊保線所還有一座萬善堂，頗值得探討。

這座陰廟專屬於台電，卻跟錢財無關。它的興建年代更早，半百世紀前即安坐於奇萊吊橋左岸。那時美援到來，台灣開始進行東西向輸電的大工程。初時，台電員工施工常不順遂。經探訪後方知，日治時期不少原住民在奇萊山區抗日遭到殺害，無人收屍後變孤魂野鬼，因此特別興廟祭拜，祈求事事平安。八○年時，再遷移至現今位置。

如今每年秋分左右，雲海的員工或者其他保線所，以及花東供電區營運處，仍然要不辭辛勞，駕車繞到東部，前往那裡隆重地舉辦祭典。萬善堂旁邊還有一地基主，一併被供奉。

平常我們在郊野遇見土地公廟，都會雙手合十，祈求一路坦途好行。有拜則安，更何況孤絕的高山環境，容易發生難以推斷的意外。祈求土地公，藉諸神明力量的庇佑，保護員工和環境，不僅情有可原，更隱隱存含天地最大，與自然和諧共榮的旨意。

陪我上山的莊主在此工作二十多年，兼及清理和維護廟寺，廟前的供桌還是他捐贈的。如是敬神，行諸一段時日，遂也成為台電高山維修的特殊文化。背後反映了，員工在高山單調艱苦工作下，期望獲得精神平安的支持，進而轉化為實質工作上的效益。

是這樣的情境。數量稀少的高山廟寺，明顯地比一般都會的，更有單純至性的人神互動，且微妙地呼應了，我們跟自然環境的美麗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