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賢文

好年冬？歹年冬？二○二○年伊始，肆虐全球的新型冠狀病毒凌空而起，預示未來一年人人草木皆兵，噤聲不語的絕對時空之到臨。在病毒無孔不入的侵襲中，人與人之間，被劃出一百五十公分的安全距離，口罩、手套、護目鏡，變身為保護別人、保障自己的基本配備。人心惶惶下，禍從口出、病從口入，真實在人間演繹。不群不聚，不出不遊，各自安身立命於自宅中，安靜、簡約、低調，演化為當下最前進而清淨的哲學命題。而終其一生以極端的自我隔離，來面對自己的創作、自己的人生者，在我的記憶中，非台灣前輩雕塑家陳夏雨先生莫屬。

陳夏雨，一九一七年生於台中縣龍井鄉，自幼家境殷實，一九三五年在從東京學成返鄉的同鄉畫家陳慧坤引介下，前往東京美術學校，入水谷鉄也門下，學習雕刻。他的學業成績斐然，一九三八年起，連續三年，三度入選日本「新文展」，更於一九四一年獲得免審查的榮譽。這般的成績，應當足以更上層樓，然而，他卻在一九四六年決定回到故鄉台中，從此過起了隱士的生活，不聞人間事，只問創作路，生活大小瑣事，都由他的夫人一手操持。

或許他比我們都知道，藝術工作需要更深度的安靜。安靜帶來專注，專注滋養性靈，而性靈激發創作。陳夏雨把自己幽居在一方狹小的工作室中，終日鑽研他最熟悉的雕塑。並且在同樣的女體雕塑軸線中，鍛鍊出精熟的語彙與風格。乍看之下，他的每一尊塑像都好像，但細看之後又會發現每一個「相似」中，都含藏著「中間值」。「中間值」不是「平均值」，中間值代表的是陳夏雨美感認知中的「理想典型」。

當年驅車來到台中陳夏雨的工作室。三十二歲的我，面見了六十二歲的陳夏雨，在一九七九年燠熱潮溼窄小的工作室。非常簡單的幾句問候，之後，兩人之間，便神祕地切換到自動化隔離系統中，他做，我看，他不言，我無語。寂靜中，空氣中殘存著，初見時的窘迫與不知所措。

二○一九年，我畫了一張工作中的陳夏雨，畫作上呈現一大一小的裸女雕塑。藝術家左手持著一小塊轉盤，上面立著的就是那尊小裸女。他一邊望向那尊大裸女，一邊忙著轉盤上的小裸女，似乎是以大裸女做為小裸女的基本模型，只是尺寸縮小許多。再細看一番，兩尊雕像的方向、比例、結構基本一樣，除了大小不同外，小裸女有頭有手、微微頷首，兩隻手掌一上一下，輕托住自己的右臉頰，現出嬌羞。大的裸女沒有頭、沒有手，只有中間軀幹部分，堅實自然，不帶性別聯想。

陳夏雨的雕塑，除了有些代客製作的作品外，個人創作，基本上是以女體為主要表現對象。他手下的女性，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反覆增生復刻出來的。據他的女兒，也是台灣抽象畫家陳幸婉的回憶，陳夏雨的第一模特兒即為其夫人施桂雲女士。

這些女性群作，身軀厚實，沒有妙齡少女的曲線，卻處處顯露大地之母的堅實。獨特的女性象徵，被制約為一個不誇張不突出的「型」，一個女性的「型」，陳夏雨揭開遮蔽肉身的一切，名利、高低、美醜……一一剝除後，顯露出來的是所有女性的共同造型，無分別即平均值，即絕對值，即美底原型。

他在反覆淬鍊中，試圖去重建一套內在底蘊的物質構成，包括線條、明暗、質地、比例，使之達到美的理想典型，他常說自己的雕塑，是「嘟嘟好，尚好」，嘟嘟好，是恰到好處，而不是差不多就好。在他工作室內，雕塑品的背後，經常會有一面鏡子，這是陳夏雨，在立體的雕塑製作中，不只要正面看，還要後面看，四面八方、面面俱到地看。在那些看起來大同小異的雕塑群中，其實隱藏著陳夏雨終生奮戰不已的美感精算。

一九七九年，《雄獅美術》為製作陳夏雨專輯，我們數度前訪陳夏雨，並由專任攝影師王效祖為其拍攝雕塑作品。之後，我選其作品「貓」洗成照片送給他，意想不到的是，陳夏雨非常喜愛這張「貓」的照片，更常年張掛在家中牆上。一九九五年由建築師王大閎為其設計的新工作室中，陳夏雨終於享有一間寬敞明亮的大工作室，而他，竟把「貓」的雕塑與雄獅拍攝的「貓」的照片，一同放在這間工作室中，可見他是多麼喜愛這件作品與照片，因為他曾告訴我，這張照片拍得「嘟嘟好，不多不少，剛剛好」！一九七九年的「貓」照到一九九五年的工作室，長達十六年中，陳夏雨是如此珍視著這分情誼與美的標準值。

在疫情烽起，諸國燃燒的今日，回顧陳夏雨以安靜、清淨與恭敬，供養藝術，如今看來別具意義。在人跡罕至的台中陋巷，幽居大半輩子，雕塑出心目中美的典型。他遠離人，卻接近美；他看淡世情，卻獨厚舊誼。在舉世煎熬的今天，陳夏雨向我們啟示了最真實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