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賢文

二○一八年五月，我在京都相國寺承天閣美術館，被一張海報深深吸引住。一雙文鳥，棲息在薔薇花枝上，筆致清麗，色調高雅，粉色薔薇，高低錯落，畫面雖美，但引我注目的卻是左側三個大字「春燦燦」。

一九三六年的台灣，一首詞境昂揚，旋律輕快的台灣流行歌曲，忽然在街頭巷尾傳出。揚棄滄桑風塵的演歌調性，這首由台灣本土音樂人蘇桐作曲，陳達儒作詞的〈青春嶺〉展現非常動人的青春感，「嶺頂春花紅白蕊，青春嶺頂自由行……」逗陣作伙，齊心協力，同登青春山頂的，不只是熱戀中的男女，還有更多的志同道合的夥伴，在志業理想上的拚搏與競爭，「台展三少年」即為明證。

台展是日治時期，台灣美術的最重要的活動與平台，一九二七年第一屆台展，時年二十歲的三位青年，陳進、林玉山、郭雪湖，即齊入榜中，而獲「台展三少年」的美譽。年輕，蓄勢待發，加上全力以赴以及相互間良性競爭，每一次展，如同美術競技的賽事。畢竟，日治五十年中，想要在創作上奠定聲名，參加大展，並拿下名次，是唯一也是殘酷的階梯。

從台展前七回中，三少年的名字就此起彼落出現在「入選」、「特選」、「台展賞」中，更令人敬佩的是，往後橫跨整個台展十年、府展六年中，他們沒有放棄任何一次在東洋畫部參展的機會。除了台展三少年，在西洋畫部，廖繼春、陳澄波、顏水龍等人也以精湛的油彩，照耀台灣美術天空。去年年底至今年初，國北師美術館的「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與國美館的「經典再現──台府展現存作品特展」，就是這段美術歷史的輝煌樂章與青春頌歌。

青春是什麼？原來青春是一顆心！前輩美術家中，恆長持有這種春燦燦狀態者，林玉山老師即為其一。從二十歲入選台展開始，這位春風少年兄，堅守創作崗位，一直到九十七歲為止。他的作品，無視世代流替，在八十年中，依舊在世界最寧靜的角落，為我們留下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的和諧畫面。在他最為世人推服的「寫生」中，或許可一窺這分獨特的「青春」到底是什麼！讓我們來讀這三張畫。

二○○四年，林玉山生命最後一年，他留下一張〈蔭翳蔥庇〉，那是林玉山由其子林柏亭陪伴，在台大校園散步，回家後畫了一張校園行道樹白千層。老樹蒼鬱，樹皮斑剝，畫上兩棵巨樹仰天矗立，濃蔭深覆。細看畫中的樹皮及葉片，無不神形逼肖，令人無法相信此時林玉山已九七高壽，而能做此精細觀察及逼真寫實。

一九八七年，林玉山在往夫人的墓園途中，乍見一株小草。八十歲的他，不禁俯身下探，對著這株小草端詳了起來，喃喃自語：「這草很漂亮，像小時候看到的草，要畫，要畫！」隨行的學生劉墉回憶林玉山當下就蹲在那裡畫那一株小草。回返畫室後，取出畫仙板，以松煙墨，一層一層塗刷成黑底，再細研泥金，畫成〈炎炎夏草〉一圖。

一九三○年，二十三歲的林玉山，以一張〈蓮池〉大畫，入選第四屆台展，並取得台展賞最高榮譽。在這張146.6X215.2公分的大畫上，林玉山以絹本彩墨，精細描繪蓮池中的花開花謝與天光雲影。在這張二○一五年被台灣文化部指定為「國寶級」的作品裡，時間彷佛被凍結在一九三○年盛夏的清晨與黃昏中。彼時林玉山偕同畫友林東令，連續幾天到嘉義近郊牛斗山荷塘寫生，為了掌握荷花綻放的各種姿態，從黎明到黃昏，不停地觀察、速寫、再觀察，最後再以寫生資料配合畫面布局及設定筆韻，綜合製作出這張「大畫」。

從林玉山二十三歲〈蓮池〉，到八十歲〈炎炎夏草〉到九十七歲〈蔭翳蔥庇〉，寫生的信仰，無一日間斷。透過對大自然的近身觀察，一方面可以避開技巧僵化與意識型態的論辯，再方面提供傳統花鳥一扇呼吸天地清氣的明亮窗戶。當然，林玉山的「看」與「寫生」，並不只是原封不動地置換到紙上，而是以速寫觀察為作品的「下繪」，接著再做符合美的安排與布局。在天然與人為的雙重作用下，林玉山的寫生精神，再一次獲得超越，而進入神韻的「境界」追求。

韻，是抽象的，但透過眼神的角度，或相對關係的展示，無聲中的動能，遂可釋放。日本美學大師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指出，「細微之處有神靈……美，不存在於物體之中，而存在於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暗示、隱喻、相互關係，正是林玉山作品幽微神韻之所寄。

為了高舉對這個青春世代的敬仰，我把林玉山老師的畫室，想像成他創作世界「春燦燦」的蓮池。以一幀老照片為底稿，畫老師在畫室中，桌上四散著顏料盒、梅花調色盤、雙龍筆架、方型水洗、大圓墨池。林玉山執筆站立，沉吟微頷，似在思考如何下筆如何題詞。他的身後，白壁上我置入了長幅水墨山水和一幅虎圖。用他這幅戊辰年的虎，是因為題辭上這麼寫著，「泉飲剎那間，猶存警覺心。」林玉山畫一隻老虎渴飲泉水，一邊吐舌喝水，一邊張著大眼，環伺四周，猛獸的動物本能展現無遺。老虎臨泉渴飲的生動、警覺與畫室中臨池書畫的他，一樣敏銳，迅捷而神韻相仿。

林玉山公子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林柏亭在回憶父親藝術時，曾說及林玉山提倡寫生，並非指臨摹不好，而是臨摹容易影響創作的可能，同樣的，寫生也不是停留在對自然的直接模仿，而是應當開創自己的創作之路，這就是林玉山諄諄教誨的「藝術創作，沒有孝子」，人人都該走出自己的路。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林玉山以他灼灼的雙眼，寫盡生命的青春，在台灣美術的山嶺上，高唱青春嶺頂自由行，春日燦燦，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