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拂
瘟疫屠城，我陽台上的茶花今年卻開得特別好。

細數此株茶花隨我遷徙，已逾十五、六載有餘。那時我城市裡寄旅，它剛來，直徑十公分的小盆花開著；最珍貴有個小坪陽台安置它。我期盼它蔥蔥鬱鬱地生長，澆水、施肥，塗敷日子的顏彩它和我一樣需要通風良好的地方，類同微雨溫涼情質，在季節裡把該開的花開出去，就是鮮活的喜悅。

那年花謝後，幾乎是同時它開始萌芽、萌苞，三、四月間嫩生生一樹新的起頭，水光透亮的芽尖弱骨柔筋，宛如劃破太初的微曦。那時節它滿樹含苞，花蕾挺舉一樹，隱然預計一個奮力簇擁的燦烈，看著便有個滂霈絢麗的期盼在心頭。

因為就在陽台，近距離才知道茶花的孕苞期不同於桃李櫻杏，看到它花蕾日漸沉實重碩，宛如荷擔孕婦，那是我第一次對茶花感到凛然，知道它含苞幾乎一整年，苞期孕育近乎和哺乳動物的懷胎一樣長。

一日看三回，那一年我的心情和它一樣不曾懈怠，可是，直直盼到花期終了，滿枝椏的花蕾一朵也沒開成。苞兒一日一斷頭，看到它碰通墜下來的時刻，日日皆是我陽台上的小凶年。

陽台上的嗒然，我思忖，惘惘然無疑也是一種隱然的欲望，其中預存了一己過多的想當然耳的富麗企盼。

後來我搬家，帶著它遷徙，雖依近山邊，但仍為高樓。

茶花性喜陰涼、溫暖溼潤、日半照、通風但懼風。依其習性我為它換了大盆、添了新土，極力騰個迎合它的好位置。幾年下來，它有時含苞一、二，有時五、六，總到眼見即將綻放之時花蕾不留餘情地頏烈墜地。弄不清的迅疾，消亡不免令人心驚。即使知道生死榮枯無時無刻不同時並在，對境的當下亦未必真切了透。這世間原本妝點知識容易，安於了悟，言說朗朗，安的、悟的是些什麼，卻未必油然湛澈於心髓。言行如一而不失，凡發於內形於外的，一點含糊也容不得。

盆花開不開也是迷局裡的迷局。園圃之事，問道於稼穡，一說是施水不足；一說是需要疏蕾。兩者我皆不然。施水固是專業，但絕非不足；疏蕾艱難，則因於婦人之仁難以下手。種花花不開，何言花有期，花比葉當更是幻景中的幻景吧。

沒有了花開的欣喜和期待，惘惘然的心也跟著淡然下來。無聲無息地沉靜，陽光好的時候，看到了始終隱匿的葉在長久的安寧裡反爍著光。

茶花的葉革質，含水量少，質硬而堅不與花爭鋒，觀花的時候，向來是少有人觀注於葉的吧。葉沒有花的婉轉輕惻，然而生物世界最踏實的隱藏和徹底的順服運行，葉是重要後盾。此際的葉，亦有著迷人的光暈，這光暈是在為哪一季的花蘊蓄能量，輕輕地做含藏的召喚？

盛衰各有時機，大凋之後亦必有重新開啟的契機，這是自然的律則。我細細審視葉片，才看出葉面上有稀落的線斑著附，伸手摳摳那硬化的褐色斑點，竟是完全看不出翅、頭、胸、腹的介殼。等待花期，花期卻讓人忽略了葉才是花的底蘊。

介殼牢牢地扒住葉面，我清理了一個下午。

一個下午無有言語，卻有所思。有所思，這寧謐的下午，其實盡在生死。

我一一淨除葉面，看不出翅、頭、胸、腹的介殼，其實是有翅、頭、胸、腹的，但因肉眼有所不及，調停了令人望而生畏的捻滅。

葉面的介垢淨除了，植株重新有了健康的呼吸，又歷經了一年、二年，是足夠的休養生息嗎？這一季好花朵朵開得大若牡丹，清亮的粉色純淨悅目，陽光裡花瓣旋飛如舞者的裙裾，幻景一般，看在眼裡和舉世濤天的混亂一樣不大真實，可是這當下，它又確然如實。

這個世界，生之空間盤根錯節又疊床架屋，物物相寄相附相生相剋，淨除介垢我亦不是沒有交瘁之感，心緒歡衰，觀花也有跡象，我們的心分別，我們的心擇取，在純粹的境界裡，大悲是不能帶有潔癖的吧！

我這陽台是個小世界，小小世界裡的微不足道的小世界。但是天心體物，一株茶花也能撩撥人的心緒。它在波動裡流徙、凋零、萎落、蟲蔽，也在波動裡花開燦爛。映對於大世界，亦然有著相仿的起伏與脈動。曲折過後依然開得那樣盛美，無所謂畏、亦無所謂不畏，逕自地綻著明淨的光。而明淨的光裡亦有寂滅蘊藏。它會墜地。茶花頏烈，直有斷頭花之稱，凋落時整朵萎地，完整的決不一敗塗地。

如是，世界總在反差裡搏動，也在反差裡調和、認知，花開盛極，這紛亂的世界該收斂些什麼？世界無時不在展現，當一方有暴雨來襲，一方便趁機努力扎根，溫靄慈和，靈犀之光可有微茫跡象。

槓桿裡有個支點，可以啟動地球那是智慧。文明不知道是不是包括文化，失了文化，文明便顯輕佻，我總覺得隨著文明進步到後來，是斷了一足的文明。文明太過，已到猖獗，心智的毒又豈亞於瘟疫。

道人之道極微，大自然不言亦不有隱匿，既長養、也順應，花不因盛世而開，亦不因世紀崩解而謝，舉世疲敝荒失，大自然如是演繹，它依然寂定得可以。

茶花在瘟疫裡開放，受制與掙脫，傾仆與站立，世界是動的，所以它相互對應、相互受制也相互警備，微小事物的具體意義，漫天瘟疫屠城，戒慎戒懼，風雨裡行走觀待一朵花也緩衝、轉化了我內裡如火如荼的荒滅般的心緒。疑慮心憂無濟於未來，看懂一朵茶花，日子要能恆常，恐懼只會傷害恐懼者本身，淆亂會讓內在巨大的能量消卻。

蘇格蘭文學家巴瑞說：「上帝使我們有記憶力，所以到十二月我們還有玫瑰。」對付苦難災厄，花開莊嚴是無言的平緩。人類曾經有太多的災難，不可或忘；不可或忘的亦有不能承舉之重。舉世極大的危難，對許多人是不忍記取的生年，近乎悲悽的慘酷。這時節，要如何保有我們有能內省的記憶力，茶花樹上，水光透亮的一點芽尖，弱骨柔筋正在起頭，很細很細，但它宛如劃破太初的微曦。瘟疫，那不可或忘，又難以承舉的苦厄，置在心間，我們要不記得般地記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