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小事】玉山看不見了

文/吳鈞堯 |20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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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一景 圖/吳鈞堯
排雲山莊前的雲海 圖/吳鈞堯
本文作者登玉山 圖/吳鈞堯

文/吳鈞堯

幾次訪雲嘉好友,如果話題恰巧指向風景,他們會指引我,目光或東或西,「以前哪,在這兒就能看見玉山」……

我們花了兩百年,慢慢把玉山變不見了……已經無法從平原、城市或者海上,一窺它的閃閃玉輝。

如果山頭有靈,並嘗試分享人間煙火,最該註冊、設定專利的山,非「玉山」莫屬。「玉山」,台灣最高峰,人名、銀行名、出版社等,都「高攀」了。幾次訪雲嘉好友,如果話題恰巧指向風景,他們會指引我,目光或東或西,「以前哪,在這兒就能看見玉山。」我們的視線四面楚歌;樓包圍,以及更密的、更邪惡的霧霾包圍。

我不信。玉山遠,沿海地帶豈能得見?史料證明朋友所言不虛,《台灣府志》編撰於康熙年間:「山甚高,皆雲霧罩於其上,時或天氣光霽,遙望皆白石,因名為玉山。」布農族與鄒族奉玉山為聖山,稱其為「高大的山」。西方也有文獻,一八五七年,美國商船亞歷山大號從安平離港,船長摩里遜看到發亮的大山,記入航海日誌,西方一度以「摩里遜山」(Mt. Morrison)稱呼,不僅沿海區域,航行海上也能見玉山巍巍。

我們花了兩百年,慢慢把玉山變不見了,陳列曾深入山林,居住經年,完成《永遠的山》,關於玉山歷史、草木以及飛禽與人,都描繪生動。曾與陳列一起爬玉山,除了留下幾張合影外,沒有太多交談,甚感遺憾。陳列渡過冤獄,當過民代,如果政治事都算俗事了,但在玉山住一年,把他鑄成一個巨人。面對他,我有一種微末感,戰兢兢的。

那在二○○三年秋末,詩人路寒袖擔任文化總會要職,居間策畫「玉山學」,以文以詩,描一座山。作家、詩人多受邀演講、評審、參訪,但沒有受邀去爬一座山的,我還記得應邀時驚訝、震撼,我能去嗎?我敢去嗎?一是體力負荷,二是家族DNA恐有高山症這一項,我興奮應邀,參加主辦單位鄭重辦理的行前說明,卻一直擔心,山不讓我去。山,被形容得儀態萬千但也鬼影幢幢,鼓勇向山去,才知道登山設備已翻新,布料可防水兼透氣,十足矛盾;登山鞋鑲有「黃金大底」,仿如武林秘笈;雨衣、背包、頭燈、登山杖以及鍋爐,都標榜輕薄耐用。一問才知,我慣用的汽化爐早已作古,登山,除了氣力,還有翻新的科技當武器。

我是愛山的。就讀高工,曾健行北勢溪、北橫、中橫等地。有一回走南橫,意外攀登百岳。一行三人通過啞口隧道,旁邊一塊牌,註明「關山嶺」路標。僅幾里路的標示鬆懈戒心,登山背包放隧道邊,循山路而去已是下午四點,沒帶水、沒帶燈,估計在山上,夜來得慢,且來回不過一小時。一個鐘頭後,山頂仍遙遙在前,直到六點才抵達。山路不比平常路,短短幾里,走起來很像一生。當時,群山如爐,夕陽如炭,風微微,慢慢溫燉,群山萬壁都被煨紅,再一起催熟利稻山莊上頭的雲。那雲,高低相疊、前後參差,橫亙數十里,一齊鼓譟。夕陽跟山壁的反光,一同照耀,傍晚風起,我才得知雲何以成海。

我意外的百岳經驗,成為我參加玉山行的慰藉,但清脆易裂,如解凍的薄冰。我的擔心變作信心,是嚮導帶領我一步一步踏出來的。他不允許大夥兒走快,步履如裹足的老婆婆,細步、碎步,他調勻了我的呼吸、肌力,以及我擔心的高山症。走高山路,不比快,把一切調慢,而能眼觀耳聽、四面八方。我牢記的玉山印象中,有一個便是嚮導背影,扛大背包、戴遮陽帽,他每踏一步都像思考過,猶如我小時候,手捧種子到胸前,右手小心撒,沿田埂播玉米與花生。

我在排雲山莊看到更勝關山嶺的雲海。紅、黃與微暈的,鼓譟成一個漩渦,幾乎說服我相信那正是天上宮闕。隔天凌晨即起,門板外的溫度計顯示「四」。等待我們上山的,已不是國中教科書上載的「于右任」立像,而是刻有玉山高度的石碑。一九六五年,時任監察院院長于右任過世,政府塑三公尺高雕像,「增補」玉山高度,達四千公尺,也尊重于右任「葬我於高山兮,望我大陸」的遺願。教育部委救國團成立「于右任建像籌備處」,由中國青年登山社募款、雕塑家陳一凡設計,立碑人為吳三連。立像近百公斤,由東埔布農族人伍勝美、全桂林,從塔塔加鞍部扛上山。

于右任銅像歷經兩次「斷頭」,一九九五年十一月遭鋸斷,後經黏合處理;一九九六年五月,則鋸斷後推入山谷,不知所蹤了。十幾年後,前台北二二八紀念館館長葉博文等,基於還玉山原貌的原則,承認銅像的第一次斷頭,至於是誰把銅像推落山谷,沒人承認,銅像也無言。玉山,真還給玉山了嗎?凌晨,戴頭燈出發,黑嗦嗦的暗路上,我的呼息漸漸沉重,鄰近制高點,攀鐵鍊前進,雖有口罩護口鼻,仍不敵冰凍滲膚,鼻水、鼻涕不自禁地流。每一個人都像喪失至親,哭著上山。政治領袖也熱衷登玉山,宋楚瑜、馬英九接連上山,陳水扁也曾排定行程,後因他事作罷。玉山做為台灣第一高山,政治人物攻頂,自有隱喻了。

玉山雖高、雖大,但是登高山,需走小路,迎看大塊風景,還得山路蜿蜒,柳暗花明。玉山的高度本以為三九九七,才有那增高三公尺的銅像,經過重新量測則是「三九五二」。玉山的定名是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一日,中華民國接管台灣以後,總統的官邸位於都市,但取喻政權,稱作「玉山官邸」。

一個多甲子以後,玉山未曾胖了、瘦了,但已經無法從平原、城市或者海上,一窺它的閃閃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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