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大台中鐵路高架後,多數人的關心集中在擁有百年歷史的台中火車站,卻忘了另一座大站豐原。唯有在地文史團體不斷請命,希望透過歷史資產保留這處地標,但還是擋不住去蕪存菁的民意,高架化沒幾天就拆除了。
拆除前幾天,我特別搭火車前往。從新站走出舊站,觀望這一葫蘆造型的站體。旁邊的日治時代警局已然成為重要古蹟,整理亦完善。站前圓環舖有葡式碎石路,切割成廣場與花圃。
有一阿公在花圃摘草。我看他摘的是兔兒菜,不禁停下腳步,好奇地探問。他說這兒沒有噴農藥,煮青草茶最好。只見他摘了滿把兔兒菜,笑得樂開懷。兔兒菜清肝解熱,單方加黑糖熬煮即可,也可炒菜食用。每過一陣子,他都會來此摘採,簡直把車站廣場當菜園。
他摘了好幾把,綑綁後放進草地上的茄芷袋。茄芷袋旁邊還有一只大塑膠袋,裝了許多菜瓜布,有些仍夾帶著黑色種籽。瓜體本身則有長有短,色澤亦不一。這兩大袋物產,看來都是要做買賣。
火車站最迷人的風景,往往是有些人會從鄉下小站搭乘火車,擔著貨物到大城販售。我猜他應該也是,因而繼續跟阿公聊天,了解其身世背景。他叫劉清埤,乃在地人,老家住東南邊中陽路附近。自己擁有一塊菜畦,種了不少菜瓜。
阿公攜了那麼多菜瓜布和兔兒菜,到底要去哪叫賣,我非常好奇。他卻給了一個讓人驚訝的答案,竟然要拎到遙遠的基隆去販售。原來,這兩種產物中部都相當常見,他在台中賣不到好價錢。但基隆多雨,免兒菜產量稀少,一把可賣到五十元,大家搶著要。另外,菜瓜布價錢不一,長的一百,短的也有八、九十。
再者,他在基隆港有一住家。每個星期,特別回來豐原老家照顧菜畦,順便摘藥草和菜瓜布北上。回到港都,他都在第一分局旁邊的東和大樓擺攤。很多人都不相信,他是遠從台中,拎到那兒。更何況,還是從豐原車站前的花圃摘採藥草。
聊得興起,阿公要我猜其年紀。沒想到竟九十有一,以前當過日本兵,現有四兒二女。因為身體非常硬朗,仍然單獨過日子。他快樂又滿足地跟我說,今天摘的藥草若賣完,從豐原來回基隆自強號的車資都抵消了。每次回家,他都是這樣估算著一天的交通所得。兔兒菜是車資,菜瓜布可當零錢。
庶民搭乘火車到城裡做生意,晚近十年,已不多見。我勉強還記錄了六、七位,多半是擔挑貨物到台中、豐原販售。像他這樣逆向,從城市公園採摘野菜,到北部去販賣,倒是奇特的一例。
以前我去豐原車站,往往是從這兒再轉豐原客運去中央山脈,或者到廟東市場用餐,又或是在不遠的三民書局看書。如今老車站結束營運,本來只是去緬懷。未料,阿公帶給我意外的驚喜。
老車站拆除了,前面的花圃連帶也要變更,阿公無藥草可摘,恐怕不會回來了。遠遠看著他繼續彎腰摘藥草,那背影跟舊站的形體一樣教人懷念。有時生活最美好的風景,大抵即是如此無可取代的記憶。
每一座城市的地標消失時,都彷彿某一時代的不再。當下,我也愈加理解,在地文史團體積極搶救的因由。但時代巨輪總是無情地輾過,壓碎我們的生活記憶,只好以文字聊表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