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鈞毅
當原本籍籍無名的黃凡以〈賴索〉一篇獲中國時報文學獎而成名時,是年年初,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年底十二月,美麗島事件爆發。
「『我是賴索,我是賴索,』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想說,好,好久不見了。』」這是黃凡的短篇小說〈賴索〉中的一段話,出自於賴索終於「再見」到韓先生──一個「重歸自由祖國懷抱,參加反共陣營」的前台獨運動號召者──之後,被韓先生以「我不認識你!」回絕後的喃喃自語。
這句喃喃自語是台灣文學諸多作品裡頭,其中一次對歷史呼喊,卻只能聽見自己微弱回音的案例──在過去的歷史中,嘗試解決卻沒能解決的問題,會在往後的日子裡以變形後的面貌再次出現。
這個歷史問題的「新的樣貌」,便是:「鄉土文學」。
我並不是說,黃凡有意經營或處理鄉土文學的問題──而是要從另一種視野回過頭來思索〈賴索〉這篇小說的定位。
〈賴索〉表現了一個平民百姓與政治牽連上關係時的其中一種下場。選擇參予或不參予,都有他無從預見的困苦與磨難,小說並沒有給予任何人一丁點希望──因為小說提供的皆是生活感的細節──在生活的旅程之中,「希望」這個詞彙,有時終究是太過華美。一九七九年,當原本籍籍無名的黃凡以〈賴索〉一篇獲中國時報文學獎而成名時,是年年初,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年底十二月,美麗島事件爆發。隱喻似地,剛好夾在一九七九年首年尾重大歷史事件之間發表的〈賴索〉,不特別訴求哪一種政治立場才是文本心之所向,只是指陳了一條在生活的波折當中,連「選擇權」都是奢侈品時,一個人如何在夾縫中被奪走了珍貴的時間。
被歷史步步進逼的結果,就是到了懸崖的邊緣,仍然沒有決定自己是否要跳下去的決定權;這也是「鄉土文學」曾遭遇到類似的處境。
鄉土文學所遇到的阻力,在於當時官方的文藝政策,以三民主義與反共口號作為號召,「中國性」被上綱成為華文文學的最大集合體時,鄉土文學便被視為可能引起「仇恨」、「煽動」與「分離主義」的文學傾向;但其實,無論是《台灣文藝》或《笠》詩社的文人,除了台灣意識的堅持之外,文學要能「現實」更是創作上的必要條件。然而,當正視現實卻被視為可能挑撥「仇恨」的危險因子,書寫鄉土成為其心可異的態度時,無論是主張統一的陳映真、或是強調台灣意識、後期致力於台語文推廣的楊青矗,在鄉土文學實踐過程中都被抹上了牢獄的陰影。
就此,我們回到文章開頭:鄉土文學究竟是哪個問題的新的面貌?
──同是一九七九年,在鄉土文學論戰之後,彭瑞金在《台灣文藝》裡這麼說:「被汩沒三十年的日據下台灣新文學,它的價值有獲得再認識的機會,三十年來默默的鄉土潛流終於爆發為七○年代的文學大震撼。我們不妨問一句:我們為什麼要沒有信心?創作就是最大的真實;文學的種籽可以埋藏很久。」這段話起碼有兩個重點必須注意:一,是「汩沒」的日治時期台灣新文學;二,是「潛流」的鄉土文學。這兩個修辭意味著「鄉土文學」在當時支持的論者心中所擁有的歷史資源與狀態──「鄉土」是被壓抑的題材、書寫的對象,而它其實是上承更早期的台灣文學資源,來自於日治時期那些作家曾經嘗試書寫過的作品。
將「鄉土文學」與「日治時期台灣新文學」串接上來的聯繫,有其不足之處,卻也有其合理的因素:日治時期台灣新文學以「寫實」作為文學的基本方法論,這種方法縱向傳承以下,鄉土文學作家接受到的文學資源(甚至創作者本身的經歷),便與當時的「寫實」方法抱持著近似的態度──「回歸現實」,讓文學回歸到眼前這片並不如想像中幸福的現實,把疼痛挑明了放在文字當中讓讀者看見,在自己生活之外的其他人生活,擁有著更多種痛苦的可能。
那一個在不同的台灣小說裡被不停呼喚,卻始終毫無回應,只有呼喊者自身回音的「問題」──我以為,就是從日治時期以來一直沒有被妥善解決的,「現實」問題:從台灣本身的生活、環境、政治問題出發據以寫實的文學,不管在日治、或國府遷台後的戒嚴時期,始終都被官方帶著敵意的眼神對待,而在巨大的歷史事件變遷之後,從台灣出發的寫實文學又將在不同政治的宣傳口號之下,逐漸地隱沒,間接導致了這一段本該屬於台灣人本身的歷史目光,被強迫成為了遲遲未能償還的歷史「債務」。
黃凡的〈賴索〉對曾經台獨,爾後歸台響應「反共陣營」的韓先生翻臉不認人的自語,代表的是小人物在政治之中無足輕重又身不由己的徒勞,〈賴索〉在統獨之外、在政治之外對個人處境的提問,顯得具有「不碰政治」的潔癖(畢竟是在訴說平民與政治之間的悲慘遭遇);〈賴索〉當然與鄉土文學的關懷大不相同,但他嘗試面對現實的態度,是我以為兩者之間仍然有著一條被歷史緊緊絞纏在一起的紐結:遲遲未能清償的歷史(寫實文學)債務,讓台灣文學不停地被迫從不同角度,反覆問著古老的問題──我是誰、我的歷史在哪裡、我又要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