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排左孫亞東、右作者;前排左作者哥哥、右孫學長。圖/王正方
文/王正方
抗戰時,母親在江西鉛山縣創辦安洲小學,遠近知名。她的得意門生孫亞東是學校裡塊頭最大的男同學,比我大七歲。
我記得他頭一天來學校的情景;臉孔近乎四方型的大男孩,濃眉大鼻子,滿不在乎的東張西望,一臉不遜。他母親講一口山東話,一五一十的告訴我媽;「這孩子實在頑皮,俺管不住他,孩子的爹不在了。台兒莊戰役,他爹率領敢死隊攻日軍堡壘,拿下堡壘,自己中彈犧牲了。早聽說曹老師最會管學生,俺就把他交給老師了,要打要罵都可以。」然後她就指著兒子說:「你要是不聽曹老師的話,被學校開除,那就不用回家,俺不要你了。」她兒子滿不在乎,眨了眨眼沒說話。
曹老師對學生嚴格但是公平,立下的規矩必須遵守,賞罰嚴明,住校學生更必須嚴守校規。開始的時候孫學長沒鬧事,學業成績也過得去。孫的個子雖然在男同學裡面最高,可是學校裡還有個女同學,身材發育得很成熟,比孫學長就高那麼一點點。同學們說,他恐怕打不過那個大女生,孫學長不服氣,伸出胳臂來顯肌肉,說打架他是全校最厲害的,又瞪眼睛張開嘴巴,樣子嚇人。
某次課間休息,同學起鬨,要兩個最大個兒的男生和女生摔跤,他們就抱在一起摔起來。勢均力敵,誰也摔不倒誰,圍觀者十分興奮,大聲叫喊加油。最後孫學長使絆子,大女生失去平衡,兩人轟然倒下,在地上翻滾,揚起來大片塵土。塵土慢慢落下,我們看見臉色嚴肅的曹老師。
學生在課間打架是件大事。我們正在吃晚飯,孫學長敲門進來,兩手下垂,低著頭站在飯桌旁,母親問他知不知道今天做了什麼錯事?孫學長點了點頭。母親繼續說:「依照學校的規定,在校內不守規矩打架的學生,一律開除,明天學校就會通知你母親來學校接你,先回宿舍去吧!」孫學長不說話,也不離去。
過了一陣子,他低聲說話,聽不清楚。母親要他大聲點,他口齒不清的又說一次,重複第三遍,聽清楚了:「曹老師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曹老師堅持要他退學,孫學長繼續央求;母親不為所動,然後他開始啜泣,一面哭一面懇求著:「不能退學,因為俺娘說過,曹老師不要俺,娘也不要俺了!」啜泣聲愈來愈大,變成嚎啕大哭:「曹老師對不起,我再也不打架了,再也不打架了!」
從來沒見過這麼大個子的男生哭成這個樣子!孫學長真被嚇到了。最後母親說:「如果你真心改過,暫時留校察看,要是再犯任何校規,馬上退學。」孫學長對曹老師口服心服,從此沒再出過事。他經常同我們說:「其實打架還是我最行。」
浙贛戰役,日軍打了過來,學校解散,師生各奔他方。一九四八年,我們全家來到台灣。高一的某日,有人敲門,門啟處見到一個濃眉方面的大塊頭,不用自我介紹,我認出來他是多年不見的孫亞東。
他的來訪不是意外,兩個星期前接到孫學長的信,母親開心極了,拿著信四處給人看,說:「這是我抗戰時候教的學生,他憑著同等學歷考上台灣師範大學。」
孫學長講自江西別後的經歷。
「……去了南京,在遺族學校讀書。同學們都是抗日戰爭烈士遺族,身分證父母欄寫著:『父,蔣中正;母,蔣宋美齡,多麼神氣!』好好念書了嗎?才沒有,那些老師比曹老師差太遠。在南京有吃有住有零錢花,每天和同學們四處鬼混。戰事吃緊,跟著部隊南撤,一路上沒飯吃,一天發給一根玉米,用鉛筆畫三條槓,是早中晚三餐。為什麼?你一下子把一根玉米都吃掉,晚上餓起來真受不了!
遺族學校撤到了廣州,再搭船來台灣。上面下令,解散遺族學校,身體強壯、個子大的同學去當兵。我們集體抗議。後來國母來學校演講。國母就是在我們身分證上列為母親的那位!她說:『你們要繼承父親遺志,都給我從軍報國去。』
我們是國軍『鳳山新軍搖籃』的新兵。因為塊頭大,連長派我當機關槍手,別人出操扛步槍,我扛機關槍,重得要命。一年多後,覺得這樣子下去當大頭兵一輩子算什麼?必須回去讀書。上面規定,如果考上大學,准你退伍入學。
遺族學校程度低,我沒畢業,更沒有好好讀書,憑那時候的水準,根本考不上。攢錢買幾本升大學指南,抽空死K。教官最不喜歡當兵的看書,怎嘛,你要比我有學問?見到你低頭用功,就找事來操你。站崗的時候最好,大家都入睡了,沒人煩,就著路燈猛K。這樣子實在很累,多次心灰意懶要放棄,想起曹老師的話:『持之以恆,堅守紀律,每天一點點的作,一定會有成就的。』
頭一次參加聯考成績不好,第二年再考,上了師範大學數學系。我早從報上知道你們在台北,不敢寫信聯繫。為什麼?總覺得自己要有點小成就了以後,才有臉來見曹老師呀!曹老師是恩師,教了我許多:怎麼讀書、預備考試、生活規律化、答應別人的事一定要做到等等。將來要是有了孩子,我要完全用曹老師的那一套教育他們。」
孫學長畢業後赴美國深造,取得學位便在加拿大某大學教數學。
又過了幾十年,母親遠赴美國分別與我們兄弟住了一段時間。孫學長專程從加拿大開車過來拜望恩師。近況如何?兩個兒子都上大學了,一個學醫,一個學電機,孩子們從小受到「曹氏教學法」的嚴格管教:早睡早起、注重衛生、今日功課今日畢、犯規受嚴重處罰……。
老母聽完簡報喜不自勝,當著我們說:「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是教了這個好學生,我的好學生比兒子強太多了!」
此時孫學長笑呵呵合不攏嘴來,以惡作劇眼神瞧著我們兄弟二人。不孝子如我等,當場為之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