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正方

父親是《國語日報》創始人之一，台灣省立師範大學國文系聘請他任語文學教授，他引用北京師大的模式，創辦了台灣師範大學國語專修科，繼續培植語文教育人才……



幾年來我積極蒐集整理有關父母親的文字、照片和資料，覺得漸趨完備，頗有成就感。近期接獲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轉來一封電郵，感到有些意外，電郵是這麼說的：

「尊敬的王正方先生：

您好！非常冒昧寫信給您，源於近期讀到您的新書《十年顛沛一頑童》。我們驚奇地發現您的父親王壽康（茀青）與我們的祖父是舊相識。我們在祖父的遺物中找到『北京師範大學國語專修科』的畢業照（附後），黎錦熙先生的右側是您父親，左側即是我們的祖父王述達，字善愷，語言學家，辭典編纂家，一九四九年之前，曾任教於北師大附中、北師大及中國大詞典編纂處，是黎錦熙先生的得意門生，參與過《國語辭典》等多部辭書的編纂……。

從您的著書和祖父僅存的遺稿中均能看出王壽康先生和王述達先生不僅一起工作過而且熟識，特別能體驗您寫作《十年顛沛一頑童》時的心境。我們現在也在整理祖父的東西，希望能夠通過文字記載他的成就和心路歷程，以供世人了解和紀念……。」

署名者是王昀；父親昔年學弟兼同事王述達的孫女。

黑白老照片中果然見到在溫文儒雅面容消瘦的黎錦熙老師的身旁，各有一位王先生左輔右弼而坐，後面站著幾排應屆畢業生。老照片攝於一九四七年秋，是北京師範大學第一屆國語專修科畢業照。第一排坐的是六位師長，後面站立幾排畢業生，共二十三人。四位女生穿傳統旗袍，其他的男同學服裝多樣化；中山裝、香港衫、襯衫、大領子西裝。我很有成就感的立即認出來宋孟韶、張博宇、趙文增、翟建邦、鞏青祥、黃增譽和馮長青七位師兄。

北京師範大學的國語專修科設立於一九四六年，兩年制專修科，培訓語文教育師資；以注音符號為工具，先教授學生正確的發音，之後迅速增進學生的語文程度。創辦人是北師大著名語文學教授黎錦熙，黎老的畢生信念：「掃除文盲、統一全國語音。」同一個國家的人民，彼此言語都說不通，絕對不可能成為現代化的國家；「語同音」，推行國語是建國大業最迫切的第一要務。

他聘任手下愛將王壽康為國語專修科副教授，父親的師弟王述達、孫崇義、牛繼昌、徐世榮等擔任講師。是年台灣省教育廳去函北京師範大學，委托選派第一屆國語專修科畢業生赴台灣任語文教師。父親一一甄選，合格的有十多人，他們陸續來到台灣，個個傾其一生，在台灣努力推行語文教育。

當年國語專修科的同學們，個個隻身來台工作，遠離家鄉舉目無親，父親親自為他們安排工作。父親是義不容辭的大家長，時時關心照顧他們的狀況，什麼大小事都操心。眾師兄經常在我們家出沒，向家長王老師絮絮叨叨說好多事情：訴苦、抱怨、教學上的煩惱和樂趣，人生遭遇到的種種，經常談到傍晚，留下來一道用餐，順便增添點營養，飯後繼續說事兒。

每年除夕，在台灣的國語專修科同學們統統來我們家吃年夜飯，當然是一起動手包餃子。這些北方來的小夥子們，擀皮、和餡兒，順手一捏就包好一個餃子，剝蒜頭、燒水下餃子，生產線安排得流暢無阻效率高，個個吃得滿頭大汗。飯後大家一起打橋牌，喝茶聊天，熱鬧到深夜。唯獨不能提改行。有一次張博宇開玩笑，他說：「王老師，您瞧咱哥兒幾個都那麼能幹，您就領頭組個公司，大夥兒一塊掙錢多好哇！咱甭幹語文教育不行嗎？」

父親臭罵張博宇一頓，並告誡大家：「無論多麼苦，必須得幹語文教育，因為咱們信的就是這個國語教。」

一九四○年代末至一九五○年代初，台灣海峽兩岸情勢空前緊張，許多從中國大陸來台的年輕人，被情治單位調查審訊，或拘捕至拘留所問話等。國語專修科的同學們無一倖免，前前後後都進了拘留所，少則三四個月，還有蹲在那裡超過十個月的，與外界完全隔絕。記得那時候父親每日愁眉不展，他也被情治單位多次傳去問話，回來就愁眉不展的和母親竊竊私語。

審訊終結認為沒事，才准予釋放，但是必須要找個有社會地位的人士人擔保今後受保人奉公守法。父親就是他們每一個的保證人，多次進出政治犯拘留所，保釋每位師兄出獄。

有位師兄，從前在大陸曾加入國府情治組織，大家都叫他「國特」（國民黨特務），因為某個案子也進了拘留所。保出來之後他向父親一五一十敘述事件的前前後後；父親聽完後編了句順口溜：「這叫做國特抓國特，一見哈哈樂！」但是關在那種地方，實在樂不起來。

個子最矮的師兄，在拘留所內等父親來保他，釋放公文延遲了好幾天，他焦急萬分，一見到父親就大喊：「王老師，您要是再不來我就成了武大郎做皇上，沒人保啦！」苦難之中仍不失幽默感。

父親是《國語日報》創始人之一，台灣省立師範大學國文系聘請他任語文學教授，他引用北京師大的模式，創辦了台灣師範大學國語專修科，繼續培植語文教育人才。前後兩屆的畢業生中知名的有：台灣兒童文學大師林良、方祖燊教授、張孝裕教授、王天昌教授等，長年來為台灣的語文教育做出重要的貢獻。

多年後世人見到幾乎全體台灣人都能說流利的國語，而且多具有不錯的中文水準，是國語專修科的同學們，長年不辭辛勞、不追求名利、堅守崗位，默默充當推行國語的播種者，促成台灣語文的發芽茁壯，遍地開花，結出豐盛的文學果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