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正方

媽媽極重視親友們給她的信，畢其一生，幾乎一封也不肯丟棄。仔細閱讀母親的遺物，有數封她幾位兄弟的來函，最早的日期在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三月間。一律以毛筆寫就，文言白話參半，字體工整文辭優雅，全篇無標點符號，書法有如小楷字帖。

五舅孝樟是母親最小的弟弟，有兩封長信，敘述民國十一年他接獲我外祖父在安徽望江縣知事任上逝世的消息，銜命兼程自天津趕去安徽，扶柩歸鄉安葬等細節。

一百多年前中國大陸社會狀況，究竟是怎麼樣的？如今能夠查閱到的資料已相當有限。五舅在他的信中有十分詳細生動的報導，他說：

「……昨日早車動身至西站，待一鐘之久始開赴楊柳青，時已十一句半鐘。午正至良玉莊，該處已駐開外丘八甚多……。晚九時抵濟南站，計自早至到濟南，所經大小站頭不下二十七八處……。大概明早五時當可抵徐州也……。經八九站於十點十五分到蚌埠……再經大小十七八站始到浦口，其時已四點十五分。……昨夜自濟南而下行之速率倍於常也……。」

五舅搭乘當時著名通往南北的津浦（自天津開到南京對岸的浦口）鐵路幹線，全程五十多站停停走走，花了三十多小時，還算是比往常快的。途中見到很多駐外「丘八」；丘八是「兵」字拆開來寫。北洋軍閥割據時期，兵戎處處，大小戰爭蓄勢待發。 下一段行程要乘船，為了趕時間搭招商局的「江孚上水輪」去安徽的安慶市，然而旅程的費用不小，信中說到：

「……奈何於南京至安慶船票每人需四元三角，計由津至浦所用不下十四元，由寧（江寧，南京別名）至皖（安徽簡稱）又復在十四五元左右，則由安慶至華陽鎮川資當缺……只好一候抵安慶再作計較。」

此處提到的「元」即袁大頭，民國初年發行的單位銀幣，據說當時普通家庭每個月的生活費用在十塊袁大頭之內。五舅作長途之旅，尚未到達目的地，便有川資不足的困擾。到了安慶後他如何想辦法籌到款子繼續完成任務，這封信沒說到。信尾寫的是關懷慰問二位姊姊的話：

「……大姊暨二姊均勿過於傷心，事到如今悔也遲，況大姊病體未癒，若有三長兩短叫三哥及弟如何得了！飲食萬不可減，況身體靈魂均為父母之所賜，未可輕視而損壞之，至囑至盼。弟心已死，茫不知其悲邪喜邪。餘候到望再行詳告可也，匆匆。

五弟手上 三月二十一日夜。」

「望」指望江縣，最終目的地。

母親是大姊，信中的二姊即我的二姨，比五舅年長兩歲，當時他們都在北京讀書。看到信末的幾句，才知道母親在民國十一年生過一場大病，此事媽媽從來不曾提起，究竟是什麼病？如今人事全非，後知後覺的我恐怕永遠得不到答案了。

五舅的第二封信，頗為詳盡的敘述他抵達望江縣後的情況。孝子守靈，停放靈柩的場所是一所廢棄廟宇改建，他說：

「……湫隘不堪且濕氣極重，正間四面土牆均欲塌倒，破屋穿壁均以篾竹織補，滿目瘡痍，地上青苔寸許，霉氣蒸薰令人作十日嘔。老人之病蓋由此濕氣過重所致？……」

望江縣距長江不遠，早年的環境困苦落後，濕氣逼人。望江有位余茂先生，大概是外公的隨員，告訴五舅他父親如何辛勞工作，致染病不起：

「……據余茂云：去年六月天久不雨，老人受熱大瀉，服清涼劑即行痊癒。年來酒未全戒，不過節之而已，但吃齋念經頗誠。故晚年未食肉類，精血亦頗枯竭。……」

年逾六十的外公，頗不適應望江縣旱濕無常的氣候。想來他老人家是一位中國傳統讀書人，晚年好佛，勤於念經吃齋，或許因此導致營養不良，體內蛋白質不足。余茂提到外公年初消化系統不好，工作特別忙碌，經常去省城（安慶）應酬，晚睡早起，無法得到充分的休息。先有腹部紅腫疼痛的病症，不以為意；經常宴請省府委員，至深夜一點才睡下。三月初七左耳紅腫，隨之右耳也腫了起來，開裂流血，病況日趨沉重。信中記載：

「……余茂言：初十因公赴蕪湖，入城酬應凡五六天，忙碌之極。又因望江邊村民擾亂，往彼處勘驗，路遇急風暴雨……病勢可怕……，老人即囑余茂等切宜留心，……余茂等乃自十一日起坐守……。老人占手自算，囑以此病難再癒，身後不宜繁華並須早日還家，久恐盤纏無著……。十四日稍好，唯語言不清……，所有署內事均極留心，從未談及家中事。十五日破早坐床沿時已糊塗，囈語囑打轎回家。十一時獲揚州電報，須立即動身。老人聞之頗不快，告下人：今日日干極好，吾當行，唯兩事未辦耳，言已而逝。……」

「日干」；傳統曆法中選擇吉日的重要元素。

五舅的信，呈現了外公的臨終種種；但仍不清楚他患的是什麼絕症，讓老人家受到這般煎熬，病危前公務纏身不得休養，也得不到有效治療。民國初年的官場繁文縟節，應酬甚多，上級一聲令下，立即要遵命現身伺候。老人家早就曉得來日無多，要求一切從簡，一生清苦，擔心辦後事靈柩回鄉的費用無著落，那兩件未能辦到的事究竟是什麼呢？

一個世紀之後才見到這封信，反覆閱讀了許多遍，一行行秀麗的蠅頭小楷，記載了先人留下的斑斑史蹟；一時止不住的傷感無比，心中陡然生起深遠豐厚的傳承意識：身為前望江縣知事的外孫，忝列華夏後裔之一員，其來也有自，必須誠信處世、忠恕待人，切莫辜負了先輩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