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正方

許麗卿阿姨和母親在山東濟南共事，兩人最為相知，無話不談，絕對是閨密。她是母親的伴娘，有照片為證。父親的同行好友，語言學教授夏柱波伯伯，二人交情匪淺。

小時候我們兄弟常聽爸媽講當年夏伯伯苦苦追求許阿姨的故事，相當精采。年代久遠，許多情節如今已記不太清楚了。故紙堆中找到一份古時候在鋼板上一筆一畫寫就，印出來字跡呈淡藍色的文章：〈夏柱波許麗卿結婚祝辭〉，我母親和老爸署名，日期為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四日。文辭通俗幽默，讀來煞是有趣，不敢自專，特地錄寫如下，供眾同好欣賞。

〈夏柱波許麗卿結婚祝辭〉

夏柱波、許麗卿，一個修養濟南府，一個教書在北平。別看彼此沒見面，一聽姓名有點兒動心。二十二年秋季裡，二人相見在扶輪。這個愈看愈愛看，那個坐著走了真神，這個想莫非哪裡見過面，那個想也許前世種下緣因。從此來往日日密，學罷唱歌（註一）去溜冰，冰場情話說不盡，小小酒家再去談心。談著談著天色晚，二更剛過又三更。萬般無奈各自回校，夢裡相見情更真。

朝思暮想日子難過，圖書館（註二）裡開始求婚。麗卿一時心頭跳，遲疑好久不作聲，柱波急的流眼淚，疼壞了心軟的許麗卿：不是妹妹不愛你，終身大事要問雙親，品學兼優父母愛，嫌你不是廣東人。柱波急中生一智，寒暑二假廣東行，努力學習廣東話，完成條件再求婚。千辛萬苦為的愛，鐵杵磨成繡花針。誠心感動天和地，父母不忍傷兒心。

大事已定更親密，會面日期仔細訂，銀三金六翡翠七（註三），一二四五電話通，起頭繃勁不Kiss，後來累的舌根兒疼。麗卿奉調長辛店，柱波急得要發瘋，乍賦別離相思苦，先後病倒博愛（註四）中。惜惜相憐偷拭淚，熱情滾滾天地驚！真愛有如燎原火，小別勝似狂吼風，風吹野火照天地，人間到處愛花生。相親相愛將四載，歡天喜地眷屬成。

今天結婚吃喜酒，再吃喜酒看寧馨，夫妻愛深兒女壯，長大後是位民族英雄，兒女英雄收失地，中華民國慶復興！

曹端群、王茀青敬撰 二六、七、四註一：扶輪學校同仁為麗卿柱波造接近機會，組織歌唱團，柱、麗欣然加入，每星期六聚唱，麗柱歌喉特別諧和。

註二：扶輪學校圖書館。

註三：麗柱訂於每週三、六、日為會面期，星期三會時短，星期六較長，星期日最長，端群諛之曰：銀三金六翡翠七。

註四：博愛醫院。

看完這篇文字，覺得它像極了父親隨興道來的順口溜，再加上母親提供豐富資料，將一個世紀前的戀愛故事，描述得栩栩如生，許多生動場景一一呈現在眼前。原來百年前的中國男女知識分子，是這樣子相識相戀，熱情熾盛、愛到難分難解。民國初年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接受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憧憬自由戀愛，雖然熱情如火，卻能謹守傳統禮教，不逾分寸。

這不是言情小說中編造出來的情節，幼年在北平成長的那段日子裡，許阿姨夏伯伯一家人和我們不時相聚，留下頗大篇幅的生活記憶。夏伯伯溫文爾雅，聽完爸爸講個俏皮話，總會止不住的縱聲大笑起來；許阿姨輕聲細語，見了我媽二人就在角落裡竊竊密談，有說不完的話。他們有一兒一女，兒子夏雨田，和我同歲。我們倆玩的十分痛快開心，給他起了個別名叫小雷子。夏雨田活潑好動，能說會道的，還會模仿講各地方言，胡搞瞎鬧的鬼點子很多，非常逗樂。

勾起一樁童年往事：夏雨田與我鑽進「國語小報」後院的一間小倉庫，裡面黑漆漆的堆滿了灰塵遍布的老報紙和破舊書籍、筆記本。我們亂翻東西，突然跑出來一隻大蠍子，兩個小孩忙著抓蠍子。蠍子的行動很快，好不容易把牠圍到牆角，夏雨田伸手去抓蠍子翹起來的尾巴，被那蠍子順勢轉身螫了一下，痛得他哇哇大叫！蠍子逃走，雨田的手馬上腫得跟包子一樣，蠍子尾巴上的毒居然那麼的厲害，可是他沒有哭，我挺佩服這小子的。事後二頑童被兩家家長狠狠臭罵，結束了不太愉快的一天。

一九四八年我們全家遠到台灣，夏伯伯留在北平，自此兩家斷絕音訊數十年。一九七九年我在美國申請到國家藝術基金會的經費，赴北京拍攝紀錄片。父親已經去世，母親從台北來信殷殷囑咐：到了北京打聽打聽夏柱波、許麗卿他們在哪裡？信中詳細寫了夏伯伯原來的工作單位和老地址，說希望能聯繫上最好。母命不敢違背，下飛機就麻煩接待同志幫這個忙。文化革命剛剛結束，尋找老知識分子的工作頗耗費時日，工作完畢回美國的前夕，接待同志告訴我好消息：夏柱波同志解放後派往武漢大學任教，文革後已恢復職位。附上夏同志目前的工作單位地址與聯繫方式。

很慶幸未辱使命，總算可以向母親交代了。然而那時海峽兩岸關係緊張，互相直接通信也算觸犯法條。於是我的美國地址成了轉運站，替她們轉達信函。老姊妹倆終於聯繫上了，互相有多封信件往來。一九八○年代初期，母親來美國與我們兄弟二人團聚，老哥有個想法：我們陪媽媽去中國大陸旅遊，武漢列為訪地之一，半個多世紀前的老閨密，可以再次喜相逢了！母親考慮很久，告訴我們年近九旬，不宜遠行。當晚她熬夜，揮毫寫就一副氣魄雄偉、文情並茂的中堂行草，送給許阿姨、夏伯伯，叮囑我們盡快寄過去。兩三年後，幾位先輩老人家都先後回歸道山。

兩岸開放，認識了不少對岸演藝界知名人士。聽某說唱藝術家談起：華中地區的相聲演員，就屬夏雨田的玩意兒最好！當然，小雷子從前就那麼逗趣，由他來說段相聲，準能把所有人給樂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