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總在黑板前拿起粉筆的恍惚間,一個如夢似幻的疑問,像一枚投入靜湖的石子,在我心裡漾開層層漣漪。
直到我坐在南下的高鐵上,窗外的畫片飛逝,從中部熟悉的盆地天際線,轉換到嘉南平原的阡陌縱橫,沃野千里。忽然覺得,我正奔赴的,或許不僅僅是一場相隔四十年的同學會,更像是一次去尋找那艘「忒修斯之船」。
古希臘哲學有一個「忒修斯之船」悖論。該悖論源於一個故事:忒修斯的船在航行中不斷更換朽壞的部分,直至所有零件都非原始部件,但雅典人仍認為它是原來的船。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醫學說,人體的細胞七年就會全部更新一次。那麼,此刻的我,與四十年前那個穿著卡其制服、埋首於數學考卷前的少年,還算是同一個人嗎?而我們即將重逢的彼此,又還是不是當年並肩航行的那艘船?
記憶的錨,牢牢定格在國中那段苦澀卻又溫熱的歲月。那是個升學壓力烏雲罩頂的年代。分數是衡量一切的準繩,成績單不只是一張紙,而是老師的飯碗,家長的期待,校方的審判。在南台灣的豔陽下,當教鞭舉成旗杆,我們都曾是時代的俘虜,被制度的繩索,緊緊勒住的困獸。
十二歲的眼淚,十五歲的沉默,有形無形的瘀痕,都曾在教室長廊裡顫抖。四十年後回望,怨恨仍在,卻也淡了。因為明白,那一支藤條,打的不只是學生,也抽打著老師自己的尊嚴。
或許同病相憐,一種屬於我們那個班級的革命情感,在恐懼的土壤裡悄然滋生。我尤其記得A同學,他的數學頂尖,總在考試時,不著痕跡地將答案小抄傳給我。那紙條,薄如蟬翼,卻重如盾牌,替我擋去了許多皮肉之苦;不僅如此,改考卷時,幾位心軟的女同學,也會悄悄用紅筆,對關係要好的男同學卷子上「加工」幾分,只為讓他們逃過一劫。
在那個只有手掌燙熱的冰冷時節,這些小小的、冒險的善意,是我們互相取暖的篝火。我們曾是同一艘船上,緊緊相依的水手,共同對抗著名為「升學主義」的驚濤駭浪。
懷著這分溫暖的想像,我踏入了同學會的餐廳。大家縱使努力穿著年輕,但髮際線都已退向內海,染髮劑染不出青春的青黑。男同學大都肚腩微凸。但因為都是共同記憶的生還者,一照眼就熱情握手、寒暄,驚呼與笑鬧聲此起彼落,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氣味。
最初的十分鐘,我們熱烈地挖掘著過去:誰坐在誰的旁邊,誰曾是隔壁班男生暗戀的對象,曾任教老師的現況,第一次到旗津旅行時車上唱的歌……我們像一群考古學家,興奮地擦拭著出土的文物。但當這些有限的「文物」被逐一清點完畢,巨大的沉默便悄然降臨。
我們的話題,被迫拉回現實:工作、家庭、養生、兒女的升學,還有,那避無可避的政治。我悲哀地發現,我們能共享的,僅有那一段被封存在時光膠囊裡的過去。而離開那個膠囊之後的漫長人生,我們早已航行在完全不同的海域,擁有各自的地圖與航向。
找不到A同學,只知道他住在北部,已從國中數學教職退休,現在忙著傳道,服膺一位上師,自稱已修到出神入化之境;認出一位當年一起火車通勤的女生,頸上雖已滿布銀絲,但纖細如常。我興奮感謝她當年替我「加分」的「善行」,她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茫然,然後尷尬笑了笑:「是嗎?我都忘了有這回事。」那瞬間,彷彿聽見心底某個角落,有什麼東西輕輕碎裂了。對我而言那是青春河流中,最閃亮的一粒寶石,如今已被沖刷為時間的沙礫。
更大的衝擊來自當年的班花。記憶裡的她,眼眸深邃,肌膚似雪,成績永遠在前三名,是椰林下行走的維納斯,全班男生可望不可即的白月光。而眼前的她,面色紅潤,身形富泰,當年的靈動,已轉為政治的狂熱。在Line的班群裡,她總是不斷PO文,與老同學唇槍舌戰,捍衛政治立場。仍努力想從那張臉龐上,尋覓一絲過往的清麗影子,卻發現徒勞無功。
那艘名為「班花」的船,不僅每一塊木板都已更換,連航行的方向與旗幟,都變得截然不同了。
成立Line群組,本意是為了延續這分難得的情誼。然而,這個虛擬的同學會,很快便淪為第二個戰場。昔日並肩作戰的戰友,如今在螢幕的兩端,為了藍綠立場,爭得面紅耳赤。那艘承載我們共同記憶的船,似乎在這個虛擬的港口裡,正被名為「立場」的藤壺一點點蛀蝕、分解。
時間正用減法,慢慢砍伐記憶,過期的森林。而那把時光之斧,如同英文俗諺:斧頭的刀刃換了三次,刀柄也換了四次,還是同一把舊斧頭。
高鐵載著我返回中部,窗外的夜色如墨。不再感到當初尖銳的傷感,卻有一種深沉的了然。我們曾共用同一塊橡皮,不停擦拭2B鉛筆劃破的傷口。那被擦拭過的,都是真實的痕跡。
是的,我們都已不是原來的那條船,身體的細胞換了,思想的零件更新了,生命的航跡也曲折了。那段國中歲月,是我們共同的造船時光。我們是在那裡,被同樣的壓力切割、鍛造、黏接,得以成形,一起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