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右一)六年前在多倫多雪夜和陳先生合影。圖/蔡淇華
文/蔡淇華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飛機降落多倫多皮爾遜機場時,已是深夜。 一出海關,就看到陳先生高舉歡迎我們的紙牌 。
坐上接送車,但見窗外正飄著細雪,街景粉妝玉砌。「你們很幸運,見到今年第一場雪。」陳先生握緊方向盤:「到民宿大約要三十分鐘,你們如果累了,可以先休息一下。」對陳先生一口流利的國語感到好奇,詢問得知,陳先生原是越南華僑。
「來加拿大幾年了?」
「一九八一年來,那一年,我十八歲……」
原來一九七五年,南越解放, 身為大地主的陳家,馬上遭受一次次的抄家。藏在地窖的鈔票被一箱箱搬走後,家裡長輩只能將家族冀望,放在陳先生和他弟弟身上。長輩變賣家中僅剩的財物,換成金條,買通船家出海。
兄弟兩人三次投奔怒海,前兩次一出港,就被越共抓回。第三次比較幸運,航到萬里天晴,卻在希望初露曙光的當下,一顆砲彈襲來,陳先生和弟弟隨著船艙沉入海底。陳先生抬頭,看到破洞漏出天光,低頭卻看到一直下沉的弟弟。他知道,體內已沒有足夠的氧氣供他下去,再拉起弟弟,所以只能悲痛擺動四肢,游向頭頂那道光。
陳先生和幾個幸運浮出水面的難民,趴在一塊殘木上,在烈日下漂流數個晝夜,在耗盡生存意志時刻,被歐洲商船救起,將他們載到馬來西亞,安置在難民營中。幸運地,加拿大適時通過收留越南難民的決策,就這樣輾轉到了多倫多,落地、生根,成家、立業。
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一年間,加拿大接收逾五萬越南難民,為史上最大規模接收難民行動。以《媽的多重宇宙》得到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的關繼威,也是越南難民,先到香港上岸,在難民營一年,再幸運以政治難民身分移民到了美國。
然而,並非所有的海上難民都是天選之人。據聯合國統計,整場越南難民潮,約有二十到四十萬人死亡。例如一九八七年,金門烈嶼發生的「三七事件」。那年的三月七日,越南難民三名上岸求救,遭金門駐軍全數槍殺,守軍再以六六火箭彈擊毀擱淺之難民船,倖存上岸的母子四人,在沙灘下跪求饒,亦被射殺。之後,士兵上船逐一射殺存活難民,包含藏在夾板中的小男孩。最終,約二十名越南難民被屠,無一倖免。
如同近代史一代梟雄的浩歎:「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一位好友的父親,抗戰時期任南京警察。在中共部隊度過長江之後,隨國民黨軍隊逃到一個不知名的港口。港口停泊兩艘船,他隨機選擇登上一艘,啟航後不久,另外一艘就被擊沉,好友父親形容:「看到落海的人們,像一隻隻螻蟻,浮上來,沉下去,浮上來,再沉下去,就不見蹤跡了。」
友人父親說,開炮的是中共的軍隊,然而好友卻在電視上聽到一模一樣的故事,那位老兵的版本是,上不了船的國軍,絕望又憤怒,便開始發射身邊的迫擊砲……
歷史和故事,總是魔幻。就像馬克吐溫虛構的故事:「我出生時是雙胞胎,兩人長得一模一樣,連母親也分辨不出來。有一天,保姆為我們洗澡時,其中一個不小心跌入浴缸,淹死了,沒有人知道淹死的究竟是雙胞胎中的哪一個。每個人都以為我是那個活下來的人,其實我不是。活下來的是我弟弟。那個淹死的人,是馬克吐溫。」
真的,或許那個該淹死的人,是我。
我也有個雙胞胎哥哥。出生的時候,我比較肥,所以取名為「宏」;哥哥比較瘦,所以取名為「華」。孰知家裡的會計小姐去報戶口時,陰錯陽差,報錯了,所以我和哥哥互換了姓名。
二十年前某夜,好友崇建帶我到一家泰式餐廳,介紹一位摸骨大師。她為每人斷命時,總能侃侃而談,但一碰觸到我的腕骨時,不禁驚呼:「你在幾個前世,從未長大成人,此生也不應活到現在,你七、八歲時該有死劫。」
自己八歲時,真的有溺水經驗,在水中浮沉許久,等到放棄掙扎時,身體慢慢浮起。路過阿婆瞥見水面一隻小手,好奇拉起,路人再幫我做人工呼吸,我嗆出肺中積水,回到人世。自己常納悶,是不是那刻起,我和哥哥互換了命運。
雙胞胎哥哥二十三歲時,罹患鼻咽癌,雖然努力抗癌三十餘年,但歷經了電療、四次化療及三次小中風後,失去咀嚼及清楚說話的能力。 每次家庭聚餐,家人大快朵頤時,雙胞胎哥哥只能辛苦吞嚥亞培安素。
是啊,相似的基因,幾乎複製貼上的八字,這一世,為何在病海浮沉的是他,不是我?
今日臉書回顧,再次跳出六年前在多倫多雪夜,與陳先生的合照,我緊緊搭著他的右肩,因為知曉劫波渡盡,只能相逢一笑。
那晚陳先生離去前,告訴我他喜歡跑皮爾遜機場的緣由。原來在九一一事件發生後,皮爾遜國際機場成為了黃絲帶行動的成員。在美國航空與聯合航空共四架班機遇劫墜毀後,皮爾遜國際機場接收了十四班緊急降落的航班,排班的陳先生看到飛機魚貫安全降落,彷彿看見那日在水中下沉的弟弟,那離世前的眼神,似乎釋放一個訊息:人浮於世,能僥倖浮出水面的,就該好好活著,為那些沉沒的生命,繼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