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山桔仔原產於東南亞,據悉是六○年代引進,後來廣泛於全台淺山生長,漸而野化……
清晨前往大安區中埔山散步。爬到山腰,繞進許久未拜訪的泥土小徑。夏日草木煥發,遮得蜿蜒的山路愈加瘦小。突地,有一位中年婦人,從草叢中露臉、細瞧之,原來在採摘山桔仔。
她說每次路過時,偶爾會摘採一顆,吃那小小果肉,藉此生津解渴。她解釋時,旁邊就一棵。野生山桔仔,往往比一般市面的更帶酸勁。以前,我也會採摘一二。五元銅板大小,取回家切半。兩指壓捏,汁液滴在燒烤的魚肉,清楚地添增了食用風味。
閒聊中,婦人特別提到,過去這一片山區都種茶樹,山桔仔可能也是栽種的,後來溢生於邊緣。種茶之歷史,我聽說過,文獻也有提及。但山桔仔的栽種,並無紀錄。或許是數量有限,果期僅在秋季前後,一般人往往忽視了它的經濟產值。
山桔仔,正式名稱叫金桔。此棵約莫兩公尺,不免想到自己在陽台,過去曾有一棵,高度近似。
十多年前,搬遷至台中新家,在陽台上特別指名要栽種。或許是園藝種,嫁接良好,因而每年秋末,都會結實纍纍。年節時分,遠遠望去,果實黃澄澄掛滿窗邊,肥碩而大,相當討喜。難怪園藝工人搬移進屋時,特別強調,它是最受歡迎的樹種。
年復一年,我也習慣了它的豐碩結果,總以為理所當然。直到去年春初,在陽台修剪枝葉時,意外發現一隻星天牛從它周遭竄出。許久未看到星天牛,沒想到自己的院子裡居然有記錄,不免有些驚喜。尤其牠那像草間彌生圓點的黑白點身軀展翅時,像空拍機垂直地拉昇。逐漸遠離時,我竟有點小小感動。
但星天牛,素來被視為害蟲。一般農家栽種的柑橘屬果樹,最怕被牠們在根部產卵。等蟲卵孵化,幼蟲在寄宿的根部開始咬食,常導致那棵柑橘衰竭而死。星天牛繁衍相當迅速,若不防治,整個果園往往被其毀滅。過往柑橘類普遍用藥,自是不得不的防治措施。
有此敏感,我隨即將目光瞧向那棵金桔。喔,不得了!那棵金桔的根部,果真積累了一堆新的粉狀木屑。無庸說,一定是星天牛的傑作。剛剛看到的那隻,說不定經過一段時間的飽足,如今羽化為甲蟲。正要離開,卻被我撞著。初始,我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的陽台孕育了物種多樣的環境。
我急忙撥開那些木屑。金桔的根部,赫然有一個鮮明大洞,彷彿嚴重蛀牙,深不見底。我心想完了,這棵恐怕不保。但再抬頭,只見樹端的枝葉依舊翠綠,還是有些期許。說不定受此刺激,它會生長得更好呢。
怎知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三個月後,金桔的綠葉不增,反而逐一掉落,只剩一身禿枝。原本還希冀隔年春天,再度發芽。一個冬天過去,依舊瘦削的枯木,還隱隱掉皮。此時我才死心,確定它壽終正寢了。
在此斗室,我和金桔,隔窗作伴十年。未料到,一隻三公分不到的星天牛,在我眼前,毫不客氣地了結了它的生命,還得意洋洋的離去。
未幾,我告知友人這樁慘案,他好心地想提供另一種特殊的柑橘——台灣香檬。希望藉此栽種,消我一年的觸景傷情。
山桔仔原產於東南亞,據悉是六○年代引進,後來廣泛於全台淺山生長,漸而野化。日後再形成園藝品系,無疑是嫁接的功勞。如今時節對了,市場也不難看見。
台灣香檬跟山桔仔是近親,過往中南部野地還有一些,如今近乎絕跡。但沖繩群島還算普遍,晚近更因百歲人瑞長壽村偏好食用,以及相關保健食品的成分,廣為消費大眾所熟悉和青睞。二○○四年,日本也注意到台灣的品系更好。目前在台灣南部,早有相關的金桔產銷公司率先投入,廣泛栽種和生產。
不管是金桔或台灣香檬,做為主角或配料,都相當精采。中年婦人不知何來的經驗,竟懂得採摘。過去,在這條山徑,我注意到一棵六七公尺高的山桔仔。每回上山,路過時都會瞻仰。此次因她的緣故,再次檢視,又發現了好幾棵泰半一二公尺高,結有果實。
忍不住,連果帶葉,再試摘一小株。回家後,用小刀橫切,檢視果肉和種籽分布的圖形。對照google的金桔和台灣香檬,從圖片外觀看,前者屁股持平,後者有明顯內凹。
我再興奮地嘗試果肉。獲得淺淺酸甜的回報,真是美妙。若是台灣香檬,恐怕會酸得皺眉。手上的這顆,更確定是金桔了。
八月初,一大早走進森林,再度和山桔仔相逢,同時想到台灣香檬的在地創生。這樣豐實的喜悅,可以延續好幾日,真是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